接下来的几日，贺楚成了驿站的常客。
有时是午后携着新焙的雪顶含翠而来，我和云泽尚未坐定，他已然老神在在坐在老位置上。
有时则踩着暮鼓声踏进门槛，很自然地让掌柜添副碗筷，仿佛我们早有过约定。
他总爱在茶烟袅袅间说起朝堂动向。
官道修筑的差事落在了几位年轻主事肩上——都是他亲手提拔的寒门学子，做事最是雷厉风行。
而驿站修葺则交给了保守顽固派，既全了老臣颜面，又不怕他们故意拖延进度。
他总能在两派势力间寻到一个精妙的平衡，既不令任何一方坐大，又不至耽误正事。
毕竟眼下最紧要的是官道畅通，驿站的进度稍缓些倒也无妨。
“总要让人人都尝些甜头，但甜头给在何处，给多少，需得斟酌。”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叩击了一下。
我低头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末，看碧色茶汤渐次泛起雪浪。
他这份在激流中稳坐钓台的定力，倒像极了敦煌壁画里那尊拈花微笑的佛陀——任他外间风沙肆虐，我自心中有菩提。
如此一来，倒让我心底萌生了归意。
暗忖对贺楚，我自问已仁至义尽——这条贯通东西的商道一旦落成，不仅解了他眼下燃眉之急，更将盘活西鲁全境的经济脉络。
他若真有远见，此后境内如古长城、玉门关等要隘，皆可依此例推行，可渐成气象。
我将这心思说与云泽听时，他虽眼中掠过一丝不舍，却也轻轻颔首：“出来这些时日，家中想必早已牵挂。是时候……该回去了。”
晚风穿过廊下，带来草原特有的清润气息。
我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仿佛已听见南平熟悉的驿马铃声。
那日晚间，贺楚照常过来时，我将与云泽不日即将返回南平的决定告诉了他。
他原本还含着笑意的眸子倏地一暗，像是骤然被风吹熄的烛火。
我看得出他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分别之日终会到来。
可当这一刻真的摆在眼前，那份难以掩饰的失落依旧从他微凝的眉宇间泄露出来。
他强自收敛情绪，故作轻松地转向掌柜扬声道：“取一壶酒来。”声音却比平日低沉了几分。
西鲁的烧酒性子烈，入口辛辣。
云泽不过浅饮一杯，眼波便已泛起迷离，我只在唇边沾了沾，做个样子。
唯有贺楚，竟是一杯接一杯地饮，仿佛要借这酒浇去什么沉重的心事。
见他这般模样，我终是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酒杯，唇角弯起一个轻松的弧度：“大叔，就算我们这两个白吃白喝的闲人要走了，你也不必高兴成这样吧？”
他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高兴？我哪里高兴得起来……”
眼看他醉意渐浓，我赶忙招呼候在门外的侍卫：“扶你们主子回去好生安置吧。”
烛影摇曳中，他起身时步履已见踉跄，那背影在月色下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寥落。
我与云泽默然对坐，心头都像压着一片沉甸甸的云。
初时不管是贺楚用了些心计将我们引来西鲁，或者是云泽怀着游历长见识的想法心甘情愿地跟来。
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待我们确是真心实意——云泽习武时他亲自指点，我看书时他悄悄在案边添一盏新茶，就连我们随口说想尝的西鲁小吃，第二日膳桌上就摆得满满当当。
如今一别，山高水远，各安天涯。
再想如今日这般围坐闲谈、相视而笑，怕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烛花轻轻一爆，惊醒了沉思。我与云泽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不舍与怅然。
暮色渐浓，驿站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觉得心头那点郁结渐渐化开，便对云泽轻声道：
“罢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相逢与别离。
你看那古道上的旅人，旧人的背影尚在烟尘中渐渐模糊，说不定新相识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下一个路口了。”
云泽原本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没成想禾禾竟有这般通透的见识。”
这么一打趣，方才萦绕在彼此心头的离愁倒是散了大半。又说了会闲话，便各自回房安歇，只待明日择吉时启程。
窗外，一弯新月正静静悬在天际，清辉如练，悄无声息地漫进房间。
月光流过案几，将茶具映出温润的轮廓；拂过屏风，为上面的山水染上一层朦胧的银晕。
我斜倚在床头，任凭月华如水银般倾泻满身，夜露的凉意透过绢衣丝丝渗入肌肤。
意识在清醒与梦境间浮沉，就在神思恍惚之际，窗棂处忽然传来极细微的“咔嚓”声。
紧接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异香自缝隙间幽幽飘入，那香气甜腻中带着几分涩意，宛如盛开到极致的曼陀罗混杂着腐朽的草木。
我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尖，立刻辨出这是江湖上最常用的“迷魂香”。
心下顿时涌起几分薄怒——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对付我，未免太瞧不起人！
思绪在电光石火间飞转：会是日间才辞别的贺楚？还是那位端王终于发现了我？亦或是其他我尚未察觉的某某？
我刻意放缓呼吸，让胸膛起伏呈现出熟睡的韵律。
既然对方这般小瞧于我，不如将计就计——且看这藏头露尾的鼠辈，究竟意欲何为。
暗香在室内愈发浓郁，我闭目凝神，敏锐地捕捉到窗外衣袂拂过青砖的窸窣声。
来人的脚步声轻若飘羽，显然是个练家子。
指间的匕首在月下泛起幽蓝的寒光，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正盘算着如何给对方一个教训时，忽然察觉那迷香中竟还夹杂着一缕极淡的檀香——这分明是宫中专用的熏香！
难道真的是贺楚？心神微震间，窗棂已被推开了一条细缝，月光流淌而入，映出窗外一胖一瘦两个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