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京城的街道比往日更加喧嚣热闹。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处处张灯结彩，透着浓烈的年节喜气。然而这一切，都与兰策无关。
他格格不入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宽大的斗篷帽子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失血的下巴。
怀里，紧紧抱着两个用粗布包裹、毫不起眼的坛子，那是两个骨灰。隔着布料和衣袍，冰冷的陶器紧贴着他的胸膛，两颗早已停止跳动、却依旧沉甸甸压在他心口的心。
他没有去找卓练告别。这种时候，自己这个钟逆不去打扰，让对方清清静静地过个年，或许才是最好的告别。他避开雷烈，避开其他盯着自己的人。
悄悄出了东城门，喧嚣似乎被那厚重的城墙隔绝了一部分，但官道上依旧车马往来。寒风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一瞬。
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望着城外开阔的天地，官道延伸向远方，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下意识地，他回过头，望向身后。
巍峨高耸的城门楼，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一头亘古的巨兽，吞噬了无数悲欢，也无情地将他这个异物吐了出来。
那上面熟悉的匾额、砖石纹路，甚至角楼上依稀可见的巡逻兵士身影，都曾是熟悉的一部分背景。
这偌大的、他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京城，承载了他所有荣耀、欢笑、依赖、以及最终撕心裂肺的痛苦的京城，竟真的，再也没有他一丝一毫的容身之地了。
爹，我走了！
他在心里默念，随即转回头，不再看。抱紧怀中的骨灰坛，迈开步子，沿着官道，继续向东走去。
脚步不快，甚至有些蹒跚，走一段，便要停下来喘息片刻。腹内那恼人的隐痛如影随形，提醒着他这具残破躯体的不堪。但他只是抿紧唇，歇够了，便继续前行。
就这么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官道旁出现了一条岔向山林的小径。他拐了进去，山势渐起，路旁的积雪也越来越厚。
越往上走，脚步越沉，呼吸也越发急促。山风凛冽，卷起松涛阵阵。他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
终于，赶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看到那座已荒废的月老祠的轮廓。
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院木门，里面还有三个留守的道士，明远、明风、明方。他们见到兰策独自抱着两个坛子回来，俱是一愣。
兰策没有多言，径直走到明远面前，从怀里掏出连福给的那包银票，数了一半出来，递了过去。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这些，你们拿去。收拾东西，立刻离开这里。以后，不需要你们了。”
明远接过那叠数额不小的银票，却并未立刻收起，反而皱起了眉头，迟疑道，“公子，您这病，离不开那些药。药炉里还有一炉正在炼制，再过两日就能成。您现在让我们走，那药……”
“药也不用炼了。” 兰策打断他，摇了摇头，“全都停掉。你们，走。”
明远还想再劝，“公子，您的身体……”
“走！” 兰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的、濒临爆发的尖利，“全都走！立刻！马上！”
他瞪着眼前三个人，手指门外，“滚！全都给我滚出去！滚——！！”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驱逐，让明远三人吓了一跳。明风反应最快，一把拉起还想说什么的明远，低声道，“师兄，别说了，快走！”
他一边拽着明远往外退，一边飞快地解释，“我今天进城打探消息，听说，他已经不是王府世子了，真的世子另有其人，圣旨都下了，把他赶出京城了！咱们再留在这儿帮他做事，万一被牵连上……”
明远被拖着踉跄出了后院门，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孤零零站着的兰策。
明方也跟了出来，心有余悸地小声道，“两位师兄，快走吧！我怎么觉得，他刚才那样子，有点，不太正常啊。”
明远脸色变幻，最终沉了下来，“别胡说！”
他定了定神，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票，“这样，我们先下山，到城里再仔细打听打听情况。这里，暂且不管了。”
“走走走！” 明风连连催促，三人不再停留，很快便消失在了下山的小径上。
待月老祠的后院彻底只剩下兰策一人，周围死寂一片，只有山风穿过破败门窗的呜咽声，以及角落里炼丹炉里炭火微弱的噼啪声。
他仿佛终于耗尽强撑的力气，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炼丹炉前的蒲团上。
怀里两个骨灰坛轻轻碰撞，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声。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小心翼翼地将坛子从斗篷下拿出来，借着炉火微弱的光，仔细检查。还好，完好无损，没有磕碰裂缝。
指尖极其缓慢轻柔地抚摸着坛壁，仿佛在描绘父母的容颜。火光跳跃，映在他空洞死寂的眸子里，却照不进丝毫暖意。
“爹，娘……” 他喃喃开口，声音低哑干涩，像是在对坛子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孩儿没用，真的没用，没能杀了他们，替你们报仇，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
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也滴在怀中的骨灰坛上。炉火的热气烘烤着他的侧脸，很快便将那些湿痕烤干，只留下浅浅的盐渍。
“……他们，一个养我长大，一个……我下不了手，真的下不了手，”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恨他们，可我，我还是下不了那个决心，我，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他就这样蜷缩在炉火边的蒲团上，抱着骨灰坛，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边无声地流泪。炉火渐渐黯淡下去，他也慢慢没了声息，不知何时，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力竭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已透进天光，是第二日了。他动了动僵硬冰冷的身子，怀里的骨灰坛依旧安稳。他低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窗外微亮的天色。
总 该，入土为安。
他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依旧抱着那两个坛子，又从角落里找出一把还算结实的旧锄头。他没有再披斗篷，就这么抱着坛子，拎着锄头，慢慢走出月老祠的后门，往后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