郿县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像一头伏在渭水畔的老兽。叶法善与青禾策马进城时,城门正准备关闭,守城的兵卒见他们风尘仆仆,又带着行囊,只挥了挥手便放行——这年头,往来的行旅多是逃难或奔波生计的,兵卒早已见怪不怪。
客栈选在街角,是座两层的木楼,门板上“迎客来”的匾额漆皮剥落,却擦得干净。掌柜是个跛脚的中年人,见了叶法善二人,连忙迎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还有两间上房,就是小了点,不嫌弃的话……”
“住店,再备些吃食。”叶法善道,“简单些就好,有热汤面就行。”
“哎哎!”掌柜应着,喊店小二引他们上楼,自己则钻进后厨忙活。
客房确实狭小,却收拾得整洁,窗台上还摆着盆仙人掌,蔫蔫的,却透着股倔强的生机。青禾放下行囊,往床上一躺,长舒一口气:“道长,这郿县看着比泾阳热闹些。”
叶法善推开窗,望着楼下的街道。此时正是饭点,几家店铺亮着昏黄的灯,有卖油饼的小贩推着车走过,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确实比泾阳繁华些,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萧条——店铺多是半开着门,行人脸上带着倦色,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追着马车捡拾掉落的麦糠。
“越靠近凤翔府,越得小心。”叶法善道,“宝光寺就在凤翔府境内,阿罗憾的势力怕是早已渗透到周边州县。”
正说着,楼下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客官,您的面来喽!”
两人下楼时,客栈大堂里已坐了几桌客人。叶法善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刚坐下,就见店小二端着两大碗汤面过来,碗里卧着荷包蛋,还撒了把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掌柜说看您二位像是赶路的,多加了个蛋。”店小二笑着说,“慢用。”
青禾早就饿了,拿起筷子就吃,烫得直哈气也不肯停。叶法善则慢慢用筷子挑着面,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堂内的客人——多是行商或脚夫,低声交谈着物价与路况,唯有邻桌的几个汉子显得格外不同。
那是四个汉子,都穿着粗布短打,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神却异常亮,像饿极了的狼。他们点的几碟小菜几乎没动,只是不停地喝着劣质的烧酒,声音压得极低,却因情绪激动,偶尔会拔高几分。
叶法善的听觉异于常人,即便隔着两张桌子,也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要不是‘圣主’显灵,我家那口子早就没了。”一个络腮胡汉子灌了口酒,声音发颤,“当时烧得迷迷糊糊,喝了‘圣水’,第二天就退烧了,你说神不神?”
“可不是嘛!”另一个矮个汉子接话,“我娘瘫痪在床三年,按‘圣主’说的,每日对着十字架祈祷,现在竟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了!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圣主说了,等十字架种满关中,咱们这些信他的,都能上天堂,再也不用受这苦日子!”
“阿罗憾圣主慈悲!”四人同时举杯,将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狂热的神色。
“阿罗憾”三个字像根针,猛地刺中叶法善的神经。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邻桌——那几个汉子的脖颈处,隐约能看到黑袍的领口,显然是刚脱下黑袍换了便装。
青禾也听出了不对劲,压低声音问:“道长,他们说的‘圣主’……”
叶法善微微点头,示意他别说话,继续听下去。
只听络腮胡汉子又道:“明日三更,窑厂那边有‘集会’,圣主会亲自降临,给咱们赐‘新恩’。你们可别忘了带‘奉献’,越多越诚心,得的恩赐就越大。”
“放心吧,早备好了。”矮个汉子拍了拍腰间的布袋,“我把家里最后半袋小米都装着了,只求圣主保佑我儿子能平安熬过这灾年。”
“就得这样!圣主说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几人的话语渐渐模糊,却字字都透着被蛊惑的狂热。叶法善的心沉了下去——他们描述的“圣主”特征,与阿罗憾完全吻合;所谓的“圣水”“神迹”,分明是邪术的障眼法;而“血莲”“奉献”等字眼,更是与血莲阵脱不了干系。
看来,阿罗憾不仅在泾阳作祟,早已将触手伸到了郿县,甚至借着“圣主”的名号,聚集信徒,收集“奉献”——这“奉献”恐怕不只是粮食财物,更可能是信徒的精血与怨气,用来滋养那个十字架。
“道长,要不要……”青禾做了个“拿下”的手势。
叶法善摇摇头:“别打草惊蛇。他们说的窑厂,或许就是阿罗憾在郿县的据点。今晚先探探情况。”
他放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对青禾道:“吃饱了就回房歇着,养足精神,夜里有得忙。”
青禾点点头,几口扒完剩下的面,跟着叶法善上楼。路过邻桌时,那几个汉子还在低声念叨着“圣主”,眼神狂热得吓人,仿佛那所谓的“圣主”真能给他们带来新生。
叶法善缓缓地走进客房,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默默地走到窗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天空中的月亮像是被一层厚厚的乌云所遮蔽,只剩下微弱的光芒透过云层洒向地面。这些微弱的光线照亮了街道,但却使得那些原本应该清晰可见的物体变得模糊不清,它们的影子也因此而扭曲变形、歪歪斜斜。
叶法善敏锐的感官让他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充满了异样的气息。这种气息并不浓烈,甚至可以说是若隐若现,但对于像他这样经验老到的修道者来说,这股气息已经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和重视。经过一番仔细探查之后,他发现这股异常的气息竟然是一种邪恶之气,而且其浓度远比之前在泾阳县的时候更为强烈!毫无疑问,这必定是因为此地已有大量民众受到某种诡异力量的迷惑与控制,导致他们内心深处产生了暴戾之气,并逐渐汇聚成如此浓厚的邪恶氛围。
“阿罗憾……”叶法善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袖中捏起法诀,“你的死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