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章华台。
屈荡风尘仆仆，刚刚从晋国返回。他卸去沾染北地霜雪的外氅，跪坐在楚王熊审面前，详细禀报此行见闻。暖阁内除了楚王，只有令尹子重、左尹子辛在座。
“臣观晋国朝局，郤克死后，确如臣前番密报所言，栾书与赵朔暂成默契。”屈荡声音清晰平稳，“栾书老成，擅平衡，坐镇中枢；赵朔则锋芒外露，专注于西河防务与邯郸经营。晋侯对赵朔，倚重与猜忌并存，赏其功而忌其权。此次赵朔遇刺，虽未查实真凶，却已加剧晋侯疑虑，栾书地位由此更加稳固。”
楚王轻咳一声，问道：“赵朔遇刺，以屈卿之见，是何人所为？”
屈荡略一沉吟：“臣不敢妄断。然观其手法，训练有素，进退有据，绝非寻常盗匪或郤克残余仓促所能为。或为晋国内部深藏之敌，或为外邦欲乱晋国者。秦人新败于西河，嫌疑不小；齐国近年与晋龃龉，亦有可能；甚至……”他顿了顿，“亦可能是某些希望晋国保持内部紧张、无力外顾之人，故意为之。”
这话说得含蓄，但暗示了包括楚国自己在内的可能性。楚王与子重、子辛交换了一个眼神。
“晋国近期动向如何？尤其是对南方。”令尹子重更关心实际威胁。
“晋国重心确在西移。”屈荡肯定道，“赵朔奏请加固西河城塞，增储军械，已获晋侯准许。其本人亦请命开春后巡视邯郸、河内，整饬吏治，并设‘劝农司’‘工正署’专务农工。种种迹象表明，赵朔意在巩固边疆与封邑根基，短期内无意也无力主动挑起与我大楚的全面冲突。晋国朝堂之上，厌战求安之声亦有所闻。”
左尹子辛捋须道：“如此说来，晋国至少在今岁，乃至明岁，都将以休养生息、稳固内部为主？”
“臣以为，大致如此。”屈荡点头，“除非我大楚主动北进攻伐，刺激晋国上下同仇敌忾。否则，晋国大概率会采取守势，甚至可能在边境与我进行一些低烈度的摩擦或谈判，以维持现状，换取其经营内部的时间。”
楚王沉思片刻，看向子重：“令尹，东方情势如何？”
子重精神一振，禀道：“回大王，越国残余勾践之族，盘踞东海岛屿（今舟山群岛一带），勾结闽越、瓯越部分部落，时常袭扰我东南沿海，劫掠商旅，杀我边民，虽不成大患，却如附骨之疽，烦扰不堪。淮泗流域，群舒旧族、徐偃余党，以及一些受封当地的非王族贵戚，骄横难制，赋税不全，私下扩充实力的不在少数。若不加以整顿，假以时日，必成祸患。”
“兵马钱粮，可已齐备？”楚王问。
“征发申、息及陈、蔡之师，已得车三百乘，徒卒三万。粮秣正在集结，开春后即可沿江东下。”子重答道，“水师船只亦在鄱阳、彭蠡检修备战。”
“好。”楚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晋国暂无意南图，此乃天赐良机。令尹，便以你为主帅，子囊为副，开春后即挥师东进！首要目标，扫清东海越残，捣其巢穴，擒其首领，绝此后患！继而北上，巡阅淮泗，整饬封君，收缴逾制之兵甲，削夺不法之权柄，必要之时，可效武王伐纣，行‘膺惩’之事，以儆效尤！务使我大楚东方，固若金汤，再无掣肘！”
“臣领旨！必不负大王重托！”子重与一旁的公子贞肃然应诺。
“屈卿，”楚王又看向屈荡，“你此番劳苦，且回府休息。然对晋国之事，不可松懈。继续关注栾书、赵朔动向，尤其留意晋国其他卿族与赵氏关系之微妙变化。若有可乘之机……”他没有说下去，但屈荡已心领神会。
“臣明白。定当密切关注，伺机而动。”
议事完毕，屈荡退出章华台。走在郢都王宫宽阔的甬道上，寒风依然凛冽，但风中似乎已带上了一丝隐约的、来自东南方向的湿润气息。楚国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暂时放下北顾的担忧后，开始将它的利刃，缓缓转向了东方的大海与淮泗平原。一场旨在彻底巩固后方、清除侧翼隐患的征伐，即将拉开序幕。而这，无疑将牵动更广阔地域的局势，包括那些暗藏在淮泗地方势力中的、与晋国某条隐秘线索相连的“棋子”。
几乎与此同时，晋国新绛。
赵朔那份精心措辞的奏疏，在朝会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晋景公当廷阅毕，沉吟许久。栾书、韩厥、荀林父、士燮等重臣也各自传阅。
“赵卿所奏三事，”晋景公开口，声音回荡在肃穆的朝堂之上，“皆为巩固国本、安定边陲之务实良策。西河防务，关乎国家西陲安危，准其所请，着司徒府会同中军衙门，核实预算后拨付钱粮。邯郸、河内吏治民情，亦需察访，赵卿既有此心，准其开春后巡视，但需定下期限，不可久滞地方，贻误朝中事务。至于设立‘劝农司’‘工正署’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栾书等人：“众卿以为如何？”
栾书出列，拱手道：“君上，赵大夫心系农桑工器，利国利民，其志可嘉。然机构新设，牵涉吏员、权责、钱谷，需从长计议。不若先准于邯郸郡试行，以观其效，若果然有益于地方，再酌情推广。且此司署既属郡守辖下，具体章程，可由赵大夫与邯郸郡守议定后，报备司徒府即可。”
这话说得圆滑，既未直接反对，也没全盘支持，而是限定在邯郸一郡“试行”，且最终需“报备”，既给了赵朔空间，又保留了朝廷的监督权。
韩厥也道：“臣附议栾中军之言。农工乃国之根本，赵大夫专注实务，正当其任。于邯郸试行，稳妥妥当。”
荀林父、士燮等也纷纷表示赞同。他们都是明眼人，看出赵朔此举意在经营根本，但提出的理由冠冕堂皇，难以驳斥，且局限在邯郸，便也乐得顺水推舟，避免与正值声望上升期的赵朔直接冲突。
晋景公见众意如此，便拍板道：“既如此，便依栾卿所议。准赵卿于邯郸郡试行‘劝农司’‘工正署’，一应细则，由赵卿与邯郸郡守商定施行，报备司徒府。望赵卿实心任事，务收成效，以裨国用。”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不负君上与诸公厚望！”赵朔出列，深深一躬，姿态恭谨至极。
朝会散去，众卿鱼贯而出。栾书与赵朔并肩而行，低声笑道：“赵大夫心系国本，谋划深远，书佩服。”
赵朔亦微笑回应：“全赖中军支持，方能成事。日后邯郸试行，诸多事务，还需中军多多指点。”
两人言谈甚欢，仿佛亲密无间。但彼此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权力场上必要的面具与默契。赵朔得到了他想要的“名正言顺”经营邯郸的许可，虽然加了“试行”和“报备”的枷锁；栾书则维持了朝堂平衡，并将赵朔的扩张暂时框定在地方实务范围。
然而，在这表面的和睦之下，暗处的潜流并未停歇。就在赵朔遇刺现场那支箭矢的线索几乎中断之时，司寇衙门一名老练的仵作，在反复检视一名刺客尸体时，于其发髻深处，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晋国产的蓝靛染色痕迹。这种靛蓝的提取与染制工艺，似乎与齐国海滨某地的特产有关联。
消息被严格封锁，仅限司寇及晋景公极少数人知晓。晋景公闻报，眉头紧锁，只吩咐秘查，不得声张。齐国的影子，如同阴云，悄然投在了晋国内部斗争的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邯郸通往徐地的秘密商道上，一支打着“猗氏”旗号的商队，正在积雪渐融的泥泞中艰难前行。领头的商人，正是赵午精心挑选的心腹，他怀中揣着一份加密的货单，里面除了明面上的盐铁、布匹，还夹带着一批精心打造的、优于市面水平的短刃和弩机小型零件。这是投向徐地偃的第一块带有军事色彩的“敲门砖”。南方的楚国即将大举东顾，北方的晋国权臣正暗中布局，这条连接南北的隐秘丝线，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轻轻拨动？
冬雪开始消融，黄河的冰层下传来隐隐的破裂声。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无数暗礁正在浮出。晋与楚，这两个争霸数百年的巨人，一个开始内敛深耕，一个转而东向拓土，他们的战略转向，如同两股巨大的洋流改变方向，必将搅动整个天下的风云。而身处漩涡之中的个人，无论是志在天下的赵朔，还是老谋深算的栾书，抑或是远在郢都的楚王、潜伏徐地的偃，都将被这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向未知而激烈的碰撞。春雷，已在远方的云层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