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货场杀机
身后闸北仓库区狭窄巷道里传来的巡捕叫喊和零星的枪声,被肆虐的风雪卷得断断续续,时近时远,如同鬼魅缠绕不散的诅咒。赵秉南死死抵靠在半截倒塌的冰冷混凝土梁柱后面,粗粝的混凝土表面硌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从喉咙深处带出刺耳的嘶鸣,灼痛的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像是被塞进了烧红的炭块,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点冻得如同碎石的盐炒面混合物,那微不足道的热量瞬间就被刺骨的寒意吞噬殆尽。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薄棉衣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壳。左臂的枪伤和身上各处被木板、铁锈割裂的新伤口,在低温的麻痹下反而传来更清晰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他勉强抬起几乎冻僵的眼皮,透过眼前狂乱飞舞的雪片,扫视着眼前这片巨大而空旷的废弃露天货场。
一片白茫茫的死寂雪原,积雪深可没膝,狂风卷起迷蒙的雪烟,在货场中央形成一道道变幻不定的白色旋涡。视线被严重压缩,看不清二十米外的景象。空旷,意味着巡捕一旦占据了货场边缘那几个如同巨人残骸般矗立着的废弃货仓的屋顶,这里就是绝命的靶场。贴着货场边缘,借助那些坍塌了大半屋顶、墙体开裂的破败仓库阴影潜行?看似稳妥,但巷道里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已经逼近,这很可能是一条被两头堵死的绝路!
时间在呼啸的风声中飞速流逝,死亡的绞索正在收紧。赵秉南布满血丝的眼球猛地锁定了货场深处——靠近最西侧围墙的方向,那里并非完全的雪原,而是影影绰绰地卧着几道巨大的、如同冻僵巨兽脊背般的黑影!那是早已废弃、锈迹斑斑的货运火车车厢!一节又一节,被遗忘在这片雪原上,大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掩埋,只露出部分沾满污垢和冰棱的黑色车顶和扭曲的车窗框架。
那里!车厢形成的天然掩体和通道,是风雪迷障中唯一的生路!
没有丝毫犹豫!就在身后巷口方向传来巡捕更清晰的叫骂和拉枪栓的咔嚓声瞬间,赵秉南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混凝土梁柱后窜出!他不再顾及隐蔽身形,也顾不上大腿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完全是亡命的姿态,拖着沉重的身躯,一头扎进货场中央那片开阔的、深及膝盖的雪原之中!
“噗嗤!噗嗤!”沉重的军靴每一次拔起、落下,都深深陷入松软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大片的雪沫。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消耗着仅存的体力。冰冷的雪水迅速灌进破烂的鞋筒,刺骨的寒意从小腿直冲头顶。他弓着腰,拼尽全力向前冲刺,在狂舞的风雪中拉出一道歪斜的血色足迹。
“在货场里!他跑进去了!”
“快!散开!堵住他!”
“从两边包抄!快上仓库顶!”
果然!几束手电光柱如同垂死的毒蛇,穿透风雪,在赵秉南刚刚离开的巷口处摇晃、交错!紧接着,七八个穿着深色巡捕制服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狂叫着冲出货场的两个入口,一部分人立刻扑向货场边缘的废弃仓库,试图抢占制高点;另一部分则直接踏着赵秉南留下的足迹,嗷嗷叫着追入了雪原!
“砰!砰!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子弹带着凄厉的啸音,凶狠地钻进赵秉南身边的积雪!噗噗的闷响伴随着雪沫溅起!冰冷的死亡气息紧贴着后背!
赵秉南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将身体压得更低,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前方那节距离他最近、如同小山般横卧的废弃车厢疯狂奔去!风雪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他,视线一片模糊,肺部的灼痛已经转化为濒死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抑制不住的、撕裂般的呛咳!但他不敢停!仿佛只要一停下,就会被身后追命的子弹瞬间撕碎!
近了!那节巨大的、布满暗红色锈迹的车厢轮廓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它侧翻着,巨大的车轮朝天,车身大半陷入积雪,形成一道扭曲的、可以暂时容身的屏障!
还有十几米!赵秉南甚至能看清车厢外壁上剥落的黑色油漆和狰狞的锈蚀孔洞!
“砰——!”
一颗子弹带着格外凄厉的尖啸,几乎是擦着他的右耳耳廓掠过!灼热的气流烫得皮肤一阵刺痛!紧接着,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巡捕的惨叫和重物摔倒的声音!是跳弹?
赵秉南顾不上思索!他借着前冲的惯性,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哗啦——!”大片的积雪被掀起!
他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废弃车厢下方形成的、被积雪半掩埋的狭窄空隙里!冰冷的、夹杂着铁锈和机油污垢的雪块瞬间灌满了他的领口、袖口!背部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底部横梁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暂时遮蔽!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片刮过气管。他蜷缩在车厢底的阴影里,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枪声暂时停歇了。风雪呼啸的声音占据了主导。巡捕的叫骂声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被狂风吹散了方向。
“……妈的!打中了?”
“好像摔进去了!”
“人呢?看不清楚!”
“包过去!小心点!他手里可能有家伙!”
脚步声在积雪中移动,小心翼翼地向着车厢靠近。不止一个方向!
赵秉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他靠在冰冷的钢铁上,右手紧握着那把锯齿匕首,刀柄上凝固的血块和冰雪混合在一起。左手则下意识地再次按住了胸前内袋的位置——那硬物的触感还在!冰冷的布片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情报还在!这是他必须冲出去的唯一理由!
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辨着外面的脚步声。至少有三个人!分别从车厢的头尾两个方向包抄过来,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越来越近!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撕开一个缺口!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藏身的狭小空间。侧翻的车厢底部离雪地只有半米多高,空间极为有限。他看到了靠近自己藏身位置的、车厢底部巨大的转向架和车轮!巨大的铸铁轮子深深陷入积雪,轮缘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层和肮脏的污垢。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
赵秉南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部剧痛。他不再犹豫,身体紧贴着车厢冰冷的底板,如同一只灵活而无声的壁虎,手脚并用地向车厢尾部方向快速爬行!动作迅捷却极力压抑着声响,积雪被他身体蹭得微微滑动。
车厢尾部!那里的转向架结构更为复杂,巨大的轮子之间空隙更大,积雪也更厚!他如同一道贴着地面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尾部巨大的车轮后方,身体紧紧蜷缩在轮子与积雪形成的夹角阴影里,被彻底掩盖。这里恰好是外面逼近的脚步暂时无法直接瞄准的死角!
脚步声更近了!就在车厢另一侧!一个巡捕粗重的喘息声甚至透过呼啸的风雪依稀传来。
“在……在底下吗?妈的,看不见!”
“用……用手电照照!”另一个声音带着犹豫和恐惧。
赵秉南握紧了匕首,沾满冻泥和血污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杀意凝聚在眼底,如同淬毒的寒冰。他在等待,等待那个最佳的、一击致命的瞬间。风雪在头顶呼啸,卷动着车厢铁皮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刀锋在神经上刮过。
终于!
一道昏黄颤抖的手电光柱,带着试探和极度的紧张,猛地从赵秉南藏身位置对面的车轮缝隙间照射了进来!光柱在车厢底布满油污和冰雪的复杂构架上晃动!
几乎就在光柱穿透黑暗缝隙的同一刹那!
蜷伏在巨大车轮阴影里的赵秉南,如同从沉睡中暴起的毒蛇!积蓄的力量在瞬间爆发!他整个身体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地从积雪覆盖的轮后夹角中向前窜出!动作快到撕裂风雪!
那只握着锯齿匕首的右手,带着全身冲刺的惯性,如同闪电般精准刺出!目标直指那个正弯腰、试图用手电筒向内窥探的巡捕的咽喉!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锐器穿透皮肉软骨的声响!
昏黄的手电光柱骤然向上抛飞、翻滚,在风雪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最后光芒熄灭,砸落在远处的积雪里。那个巡捕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喉咙里只传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漏气的异响,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麻袋,软软地向前扑倒!
赵秉南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在另一侧两个巡捕惊骇欲绝的视线尚未捕捉到他位置的瞬间,他已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就地一个翻滚!
“砰!砰!砰!”
灼热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脚跟呼啸而过,狠狠打在冰冷的车厢铁皮上,溅起刺目的火星!惊恐的叫骂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这才响起!
“他在这边!!”
“老李!老李倒了!!”
“杀了他!!”
赵秉南翻滚的身体撞在一堆被积雪覆盖的废弃枕木上,硬木的棱角硌得他肋下一阵剧痛。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没有丝毫犹豫,借着枕木堆的掩护,再次猛地窜起!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从原方向突围,而是折身向着车厢头部相反的方向——货场更深处那一串连绵的废弃车厢亡命冲去!
必须在巡捕彻底包围这里之前,钻进那钢铁和积雪构成的迷宫!
“追!别让他跑了!”身后传来张彪那熟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充满了怨毒和焦急,“通知西边的卡子!堵死了!”
赵秉南的身影在狂舞的雪片中时隐时现,踉跄却异常顽强地冲向远处另一节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巨大车厢阴影。他身后,是巡捕杂乱愤怒的追击脚步声和零星的枪声,子弹打在积雪和废铁上,激起阵阵雪沫和火星。死亡的追逐在空旷的雪原上再次展开。
风雪似乎更大了。赵秉南感到体力在飞速流逝,寒冷正无情地侵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烧红的铁砂,视线开始阵阵发黑。他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本能,撞进了一节半开着破败车门的废弃客车车厢里!
“哗啦!”车厢早已腐朽不堪的木地板被他沉重的身体砸得一阵呻吟,碎木屑和冰渣四溅飞散。车厢内部一片狼藉,布满灰尘蛛网的破烂座椅东倒西歪。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和动物粪便的臭味扑面而来。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晕厥过去。冰冷的寒气从腐朽的地板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上来。他蜷缩在一排翻倒的座椅后面,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无法压抑的、如同破锣般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一口带着黑丝的暗红血沫终于忍不住喷溅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不行……不能停下……追兵马上就到……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双臂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有节奏的敲击声,突兀地在死寂的车厢深处响起!
不是风雪的声音!不是木头变形的声音!更像是手指关节轻轻叩击某种硬物的声音!清晰!稳定!就在这节空无一人的废弃车厢的最里面!
赵秉南全身的汗毛在瞬间炸起!如同冰冷的毒蛇爬上了脊椎!一股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球,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车厢深处!
那里,被几排倾倒的座椅遮挡,一片浓重的、如同墨汁般化不开的阴影。
“谁?!”赵秉南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杀意,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瞬间被风声吞没。
那敲击声……戛然而止。
死寂!只剩下外面更加狂暴的风雪呼啸声,以及远处巡捕们模糊的、正在逼近的叫喊。
但那片阴影深处,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冰冷眼睛,穿透黑暗和腐朽的座椅,牢牢地锁定了惊魂甫定的赵秉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