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再次醒来时，身上伤势已痊愈。
他赤着上身浸在寒潭之中，刺骨的潭水裹挟着清冽灵气萦绕周身，先前失控暴走的魔气被尽数镇压，丹田内灵力澎湃如潮，竟是已突破元婴期。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北山绝境，彼时他魔气攻心、理智尽丧，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一道素白身影稳稳接住了他的身躯，衣袂翻飞间，是令他混沌心神稍定的清浅气息。
“哎呀，你可算醒了！”
魇兽欢快的声音骤然响起，沈星遥下意识绷紧神经，警惕地循声望去，抬手便唤出佩剑，剑尖直指声音来源。
“哎呀哎呀，你这人怎么还过河拆桥！”魇兽急得直跺脚，“要不是我，你们能顺顺利利离开北山？要不是我替你扛了那么多道天雷，你能这般顺遂突破元婴？况且咱俩已然结了血契，你杀了我，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
提到血契，魇兽更气了，往地上一瘫便开始打滚撒泼：“早知道你们这对贼夫妇这般不靠谱，我说什么也不跟你结这劳什子主仆契！”
“贼夫妇？”沈星遥心头一震，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师……师尊？是师尊救了我？”
魇兽闻言猛地僵住，打滚的动作戛然而止，腰不酸了腿也不麻了，立刻支棱着脑袋凑到沈星遥面前，眼神里满是诧异：“师尊？我还当你们人类都尊师重道，没成想你小子这般有出息，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怪不得你师尊那般仙气飘飘的人物，竟也不介意你是个魔族……”
沈星遥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席卷而来。
是啊，九霄天宗乃修真界第一大门派，规矩森严，他在雾笼山入魔，险些吸干秦臻的血，魔族身份已然暴露，这样的他，九霄天宗怎还容得下？
更何况是秦臻。她将自己带回宗门，莫非是要等他伤势痊愈、修为稳固后，再将他打入水牢严刑审问，最后当着众修士的面“除魔卫道”，行那大义灭亲之事？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沈星遥最终在“连夜逃离九霄天宗”与“直面秦臻”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徒步下山，一路辗转回到玉清峰时，恰逢秦臻坐在梧桐苑的廊下喝茶。她抬眼扫了他一眼，神色淡然，无波无澜。
可就是这一眼，却让沈星遥尝到了有生以来最胆战心惊的滋味。
他在雾笼山对她做出那般逾矩之事，又暴露了魔族身份，再加上从前的过节，无论哪一条，都足够秦臻将他押上问仙台问罪。
理智告诉他，醒来后应立刻离开九霄天宗，可他偏不想在秦臻面前，做个临阵脱逃的怂包。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迎接他的是拔剑相助。
“师尊。”沈星遥敛去心神，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姿态谦卑。
秦臻转动着手中的白玉茶杯，随后将杯子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淡声问道：“你如今已突破元婴，感觉如何？”
“多谢师尊为弟子护法，弟子一切安好。”沈星遥垂首应道，声音恭敬。
秦臻微微颔首，身体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眼帘微阖，神色依旧平静。
沈星遥悄悄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姿态闲适，神情淡然，脸上没有丝毫愤怒或厌恶，全然不像是要将他治罪的模样。
“师尊……”他等了半晌，见秦臻再无下文，便又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秦臻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还有事？”
“没……”沈星遥语塞。
“既无事，还杵在此地做什么？”秦臻的声音依旧平淡，“莫非结了元婴，便可懈怠修行？”
沈星遥猛地抬头，直直的望着她：“师尊……不追究？”
秦臻挑眉，语气淡然：“追究什么？”
“追究弟子……出身魔界之事。”沈星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在意自己的出身。
“这世间万物，有人有妖，有灵有魔。”秦臻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无人有权利规定某一物种不该存活，出身更是无从选择——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但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却是你自己能够决定的。”
“世间心存恶念之人不胜数，一心向善的妖灵亦不在少数。”她的目光落在沈星遥脸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除魔卫道，除的从来不是出身，而是恶念。你若一心向善，纵使他人要取你性命，也得问过我答不答应，你若心存恶念，无需他人动手，我亲手宰了你。”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沈星遥心头炸开。他自幼便被灌输“仙魔不两立”的观念，从未有人告诉他，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以他的魔族身份，换做任何一个门派，早已被押上问仙台斩首示众人，他曾因遇上秦臻这样严格的师尊而心存怨怼，可如今，她却告诉他人人皆有选择的权利。
这位师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弟子明白了。”沈星遥深深躬身，这一次的行礼，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多谢师尊教诲。”
离开梧桐苑，沈星遥回到自己的院落，刚进门便看到凌枫正在施法打扫庭院。
凌枫见他回来，冷哼一声，猛地收了术法，语气不善：“既然回来了，便自己打扫院落。师尊也真是，一个法术便能解决的事，偏要让我每日过来忙活。”
“是师尊让你过来的？”沈星遥诧异。
“不然呢？”凌枫翻了个白眼，“整整两个月，我都快成你这院子的仆人了。真不知道师尊怎么想的，以前明明那般不待见你，怎么现在偏偏这么喜欢你……”
“师尊……喜欢我？”沈星遥喃喃重复，心头猛地一跳。
“她若不喜欢你，会丢下其他弟子，率先将你从北山带回九霄天宗？会带你去寒潭闭关，日夜不休地替你修补灵脉、助你结婴？”凌枫越说越气，瞪着沈星遥的眼神满是不满，“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修为是不如你，但论对师尊的敬仰之心，你远不及我！”
话音落下，凌枫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换做从前，被凌枫这般数落，沈星遥定会暗中报复。可今天，他不仅不气，心底反而泛起一阵阵涟漪。
师尊喜欢他，为他丢下其他弟子？日夜不休地替他修补灵脉？与他在寒潭共处了两个月？
难怪方才见她时，她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想必是为他耗损了太多灵力。
不行，他得去后山捉几只灵兽给师尊补补身子。
傍晚时分，沈星遥提着两只肥硕的灵兽下山，刚走到玉清峰的山道上，便听到两名弟子在低声嘀咕。
“听说了吗？五师伯回来了，此刻正在梧桐苑跟师尊叙旧呢！”
“五师伯不是早就离开九霄天宗，自创门派修合欢道了吗？她此番回来，莫不是……”
“你有所不知，师尊当年是以情入境突破化神的，与五师伯的合欢道本就有相通之处，相互探讨修行心得也属正常。”
“可那合欢道，不是须得……”
“嗨，修仙之人，何拘小节？不过是双修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弟子们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沈星遥耳中，他提着灵兽的手猛地一紧，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