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想到李世民，李承乾的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父皇正值春秋鼎盛，雄才大略，对权力的掌控欲也到了巅峰。自己这个太子，做得越是出色，越是“深孚众望”，恐怕在父皇眼中，就越是刺眼。玄武门…那道血色的阴影，从未真正从父皇心头散去。他信任自己，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自己。东宫属官配置被有意无意地削弱，许多重要的朝议自己被排除在外，监国理政的机会也屈指可数…这一切，李承乾都看在眼里。
“明主在上，储君难为。”他心中默念。暗影，是他唯一能真正掌握，并能延伸出东宫高墙之外的力量。它如同潜藏在地下的根须，默默汲取养分，支撑着地面上那看似尊贵却根基并不牢靠的东宫大树。
马车驶入重玄门，穿过层层宫禁，最终停在东宫丽正殿前。当脚踏上熟悉的宫砖，看到殿前廊下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时，李承乾眉宇间的阴霾才如冰雪遇阳般，悄然融化了几分。
“爹爹！”
一声清脆稚嫩、带着无限欢喜的呼唤响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挣脱了乳母的手，像颗小炮弹般，跌跌撞撞地朝着李承乾冲了过来。他穿着杏黄色的小锦袍，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圆嘟嘟的脸蛋因为奔跑而泛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快乐。
正是李承乾的嫡长子，刚满周岁的李绪。
李承乾脸上瞬间绽开笑容，那是发自心底的、毫无负担的柔软。他快走几步，俯身张开双臂，稳稳地将扑过来的小肉团子抱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小绪儿！想爹爹了？”李承乾掂了掂怀里的分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去蹭儿子嫩滑的小脸蛋，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挥舞着小手去推他的脸。
“想！想爹爹！”李绪口齿还不甚清晰，但表达得异常热烈，小胳膊紧紧搂住李承乾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贪婪地嗅着父亲身上熟悉的气息。
苏晨站在廊下，含笑看着这一幕。她穿着淡雅的鹅黄色宫装，身姿依旧纤细，只是眉宇间比初入东宫时多了一份沉静与温润。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殿下回来了。”她上前几步，声音温婉。
“嗯。”李承乾抱着儿子走过去，目光落在苏晨身上，带着暖意，“绪儿今日可乖？”
“乖着呢，就是午睡醒了不见殿下，闹腾了好一阵，非要到门口来等。”苏晨笑着，伸手想接过李绪，“快下来，别累着你爹爹。”
李绪却把小脑袋一扭，更紧地抱住李承乾，嘴里嘟囔着：“不！爹爹抱！”
李承乾哈哈大笑，抱着儿子往殿内走：“无妨，这小家伙才多重。”
进了温暖明亮的殿内，李承乾抱着李绪在软榻上坐下。乳母端来温热的牛乳羹。李承乾接过小碗，亲自拿起小银匙，舀起一点，细心地吹了吹，送到儿子嘴边。
“绪儿，来，张嘴，吃‘凉凉’了。”他哄道。
李绪乖乖张开小嘴，含住勺子，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他努力地吞咽着，小嘴吧唧着，忽然，他看着李承乾，清晰地吐出两个音节：
“爹…爹！”
李承乾的手猛地一顿，银匙停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席卷全身。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绪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激动，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更加清晰地喊道：“爹爹！爹爹！”一边喊，一边伸出小胖手指着李承乾手里的碗，“凉！凉！”
“殿下！绪儿会叫爹爹了！还会说‘凉’了！”苏晨在一旁惊喜地捂住嘴，眼中瞬间涌上喜悦的泪光。周围的宫女太监们也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殿内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哈哈哈！好！好儿子！”李承乾畅快大笑，将李绪高高举起，转了个圈，惹得小家伙兴奋得尖叫连连。他紧紧抱着儿子，在他嫩滑的小脸蛋上重重亲了一口，心中因西北密报和朝堂倾轧带来的阴郁，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父子温情冲刷得干干净净。
“赏！丽正殿上下，皆有赏！”李承乾心情大好。
一片谢恩声中，苏晨走上前，温柔地从李承乾怀里接过还在兴奋扭动的李绪，轻声哄着：“好了绪儿，爹爹累了，让爹爹歇会儿。”她抬眼看向李承乾，目光如水，“殿下也累了吧？妾身让人备了参茶。”
李承乾点点头，看着苏晨娴熟地抱着儿子，轻声细语地哄着，眉宇间尽是母性的光辉。他端起宫女奉上的参茶，呷了一口，暖意入喉。
“晨儿，”他放下茶盏，看着苏晨，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绪儿一天天大了，你这母妃的担子，也要更重些。东宫虽比不得太极宫复杂，但也是个小天地。各司其职的宫人内侍，往来请安的命妇宫嫔，份例用度的支取发放，乃至…一些底下人的小心思，都要你多费心，拿出些主母的威仪和手腕来。一味宽和仁厚是好的，但若失了界限，久了，便会滋生怠惰，甚至…祸端。”
苏晨抱着绪儿的手微微收紧。她听懂了李承乾话里的深意。太子妃不仅仅是太子的妻子，更是东宫内廷之主。这份尊荣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处不在的审视。她想起前几日尚服局送来的一批锦缎，颜色质地明显有异，管事嬷嬷言语间也颇多推诿；还有那个负责小厨房采买的宦官，眼神总有些飘忽…这些细微之处，她以往或未曾深想，或觉得不便深究。如今被李承乾一点，顿觉后背微凉。
“妾身…明白了。”苏晨迎上李承乾的目光，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殿下放心，为了绪儿，为了殿下，妾身…会学着立起来的。”
“嗯。”李承乾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你在，孤很安心。慢慢来，不必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