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大堂内，窗明几净。丈余长的硬木柜台，包镶黄铜，厚重而可靠。身着统一靛蓝布袍、头戴小帽的“柜员”（由东宫属吏及精挑细选的账房充任）肃立待命。四壁张贴着由李承乾亲自审定、文字浅显的告示，详列业务：
存贮：金银铜钱、上等绢帛，皆可按官定比价存入，银行开具特制“飞钱”式存单），凭单支取。存期逾一年者，可得些许“息钱”。
兑换：自由兑换新旧铜钱、新铸金银币。
借贷：商贾或急用钱者，可以田宅、店铺或殷实保人作抵，向银行申贷，利率远低于市面通行的“倍称之息”，明码标价，契约为凭。
汇兑：凭银行签押之特殊汇票，可在指定分行异地兑付。
最引人瞩目的，是告示末尾关于盈利分配的条款：
银行所得息钱分润：
三成上缴国库，充作国用；
两成纳入皇帝内库，供宫廷支用及陛下恩赏；
五成归于太子殿下，用于银行拓展、分行营建、技艺研新及东宫用度。
这“五成归于太子”的字样，立时在人群中激起一阵压抑的惊叹与交头接耳。这无疑是一笔富可敌城的财富！然念及银行乃太子一手擘画并自掏腰包，似乎也顺理成章。
开业首日，观望者众，尝试者寡。然很快，几位与东宫产业往来密切的豪商巨贾率先行动，仆役抬着沉甸甸的银箱，在众目睽睽之下存入银行，换取了那盖着鲜红银行大印及特殊暗记的存单。接着，一些需钱周转进货的中小商人，抱着姑且一试之心，抵押了货物或房契，竟真以远低于高利贷的利息，迅速拿到了成串的铜钱或崭新锃亮的银币！
真实的口碑胜过万般鼓吹。存款的安全便捷，借贷的实惠可靠，兑换的规范透明，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银行的柜台前，渐渐排起了蜿蜒的队伍。
库房内，存进的财货堆积如山；市井间，贷出的钱币如活水般流向急需之处。李承乾立于银行后堂高阁，凭栏俯瞰楼下熙攘的人流，耳闻隐约的算珠脆响与低语交谈，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
这汇聚天下财富的枢纽已然铸成，发行更轻便的纸钞、编织一张覆盖帝国的金融巨网、进而更深地掌控帝国经济命脉的蓝图，在他心中愈发清晰明朗。朱雀大街上这座新矗立的建筑，正无声地重塑着大唐财富流转的轨迹。
暮春的暖意悄然褪去，长安城迎来了初夏的燥热。东宫丽正殿后苑，绿荫匝地，蝉鸣初试新声。太子妃苏晨的产期迫近，高耸的腹部让她行动迟缓，即便宽大的云锦宫裙也难以完全遮掩那浑圆的轮廓。
御医署最精于产科的圣手与两位经验老道的稳婆，早已被接入东宫偏殿，日夜轮值待命。长孙皇后更是每日遣心腹女官前来探问，送来各色滋补珍品与安胎的殷殷叮嘱。整个东宫笼罩在一种既期盼又紧绷的静谧之中，连步履都放得轻缓。
天气闷热，苏晨只在晨光熹微或暮色四合暑气稍退时，由两名健硕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庭院浓荫覆盖的回廊下缓缓踱步。细密的汗珠时常濡湿她额角的碎发，但她眉宇间始终流淌着母性的柔光与沉静的期待。
更多时候，她斜倚在铺着冰丝软簟的凉榻上，手中拈着银针，就着明亮的天光，一针一线，全神贯注地为腹中骨肉缝制小衣。素色软缎上，细密匀称的针脚渐渐勾勒出寓意平安康健的缠枝莲纹。
李承乾下朝归来，处理完紧要政务，总会第一时间踏进苏晨的寝殿。他挥手屏退侍女，亲自执起一柄素纱团扇，为妻子轻轻送风，驱散暑热与恼人的飞虫。他格外留意苏晨的饮食，御膳房呈上的菜单必亲自过目，冰镇的瓜果必先试其凉意方允她浅尝，油腻荤腥之物则被严格摒除。
“殿下莫要太过忧心，”苏晨看着丈夫如临大敌的模样，唇角漾起温婉笑意，抬手想为他拭去并不存在的汗渍，“御医日日请脉，都说妾身与孩儿一切安好。”
李承乾握住她微显浮肿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语气是少见的温和：“你是本宫的太子妃，腹中所系乃皇嗣嫡脉，岂能不万分谨慎？热不热？可要再饮些酸梅汤？或命人多添些冰鉴？”
苏晨含笑摇头，将头轻轻倚在李承乾坚实的肩头，贪恋着这份难得的温存与依靠。腹中的胎儿仿佛感应到双亲的亲近，调皮地伸拳蹬腿。苏晨轻“啊”一声，拉着李承乾宽厚的手掌覆上自己高耸的腹壁。那清晰有力的胎动，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李承乾的掌心，一种奇异而汹涌的血脉相连之感瞬间击中了他，令他那双惯于洞察幽微的深沉眼眸里，也漾开了真实的暖流与悸动。
然而，这份恬静在数日后的一个闷热晌午被骤然撕裂。
苏晨刚用完一盏清炖燕窝，正由侍女扶着在殿内缓缓踱步，忽地脸色一白，秀眉紧蹙，手猛地捂住腹部，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啊！…殿下…疼…好疼…像是…要…要生了！”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她光洁的额角沁出，滚落。
殿内霎时陷入忙而不乱的紧张！
“快！传御医！稳婆！”李承乾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绷得发紧，“小心！扶稳太子妃！”
训练有素的宫人迅疾如风。有人飞奔去传召，有人即刻将早已备妥的产房再次检视：滚沸的热水、锋利的金剪、雪白的细麻布、吊命的参汤、止血的良药……一应俱全。几名粗壮有力的嬷嬷小心翼翼地将痛得几乎蜷缩的苏晨，半扶半抬地送入了门窗紧闭、烛火通明的产房。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李承乾被挡在了门外。门内隐隐传来苏晨压抑的痛吟和稳婆们沉稳有力的指挥声，这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心脏，从未有过的焦灼感如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在门外狭长的廊下来回疾走，步伐凌乱急促，双拳紧握，骨节泛白，掌心一片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