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城,这座陇右核心的郡治,自刘备入驻以来,表面虽已臣服,内里却始终涌动着不安与观望的暗流。这暗流的源头,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那些在刘备兵临城下时,选择了不同道路的本土士人。
昔日,刘备大军兵临冀城,天水太守马遵惶惶不可终日,参军杨阜挺身而出,言辞激烈,力陈刘备乃“僭越之贼”,当效忠魏室,誓与城池共存亡。其风骨气节,曾令满城动容。然而,马瞻最终未能采纳其言,选择了开城投降。那一刻,杨阜心灰意冷,满腔忠义付诸东流,他愤而罢官,拂袖而去,返回故里冀县,闭门谢客,以沉默的姿态表达着对故主的忠诚与对现实的抗议。
刘备初定陇右,正值用人之际,也曾听闻杨阜之名,知其刚烈忠直,曾亲自礼贤下士,延请杨阜出山。然而彼时,恰逢杨阜母亲病重,他以此为由,守于床前,婉拒了刘备的征召。这既是实情,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持距离的托词。刘备虽觉惋惜,却也无法强求。
而与杨阜的决绝不同,如梁虔、尹赏、阎温等一批本土官吏和豪强,在当时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为了家族跟随马遵投降了刘备。但他们内心,对于这位“客军”之主能否真正在陇右站稳脚跟,深表怀疑。他们暗中普遍认为,曹魏实力雄厚,根基深远,迟早会大军压境,收复失地。因此,他们虽在刘备政权中挂职,却大多出工不出力,态度消极,静观时变,如同墙头之草,随时准备随风而倒。
整个陇右的士人之心,如同覆盖着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实则脆弱。
然而,河西鲜卑南下,屠戮百姓,驱民攻城的消息传来,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碎了这层薄冰,也彻底改变了陇右的人心向背!
当确切的战报——胡骑如何焚烧村庄,如何将老弱妇孺驱赶到街亭城下作为肉盾,高翔如何被迫做出痛苦抉择,无数百姓惨死,以及赵云如何力挽狂澜,阵斩敌酋——这些细节在冀城、在上邽、在陇右各郡县传开时,所引起的震动,远超任何政治说教或军事威慑。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是切肤之痛,是亡种之危。他们不管谁来统治,只关心谁能让他们活下去,谁能保护他们的家园不被胡虏焚毁,他们的妻女不被胡骑掳掠。曹魏引胡入寇的行为,触犯了他们最底线的生存利益。
而对于梁虔、尹赏、阎温这些本土士人豪强而言,冲击同样巨大。他们或许可以接受政权更迭,可以在曹魏和刘备之间摇摆观望,因为他们同属华夏衣冠,争斗属于内部矛盾。但引胡入寇,性质截然不同!这突破了他们的道德底线和历史认知。鲜卑是什么?是数百年来不断侵扰边塞,屠戮汉民,与匈奴、乌桓并列的塞外胡虏!曹魏为了对付政敌,竟然与这些世仇勾结,将战火引向自家疆土,残害自家百姓?这简直是自毁长城,背叛华夏!
若让胡骑肆虐成功,陇右将不再是汉家乐土,而会成为胡人牧马之地!他们这些士族豪强的土地、财富、地位乃至身家性命,都将荡然无存!与这种根本性的生存和文化危机相比,效忠曹魏还是暂时依附刘备,已经不再是首要问题了。
一时间,暗流涌动的观望,化作了明面上的愤慨与忧惧。众多豪强、官吏私下聚集,议论纷纷,言辞间充满了对曹魏的失望与谴责,以及对自身未来的深深忧虑。
就在这人心惶惶、群情激愤之际,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刘备于冀城的临时王府之外。
正是杨阜。
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儒袍,面容清癯,神色肃穆,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这一次,他没有闭门不出,而是主动前来求见。
刘备闻报,心中惊诧,立刻命人请入。
杨阜步入堂中,对着端坐于上的刘备,长揖一礼,却并未下拜。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坦然地直视刘备,声音清晰而坚定:
“汉中王。阜,乃魏臣。”
开门见山,表明立场,毫不避讳。
“然,今日胡虏入寇,屠戮我汉家百姓,驱使我同胞赴死,此乃华夏之难,非独魏蜀之争。” 他语气沉痛,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曹氏引狼入室,罪孽深重,已失天下士民之心!”
他顿了顿,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阜今日来此,非为改换门庭,投效大王。阜愿助大王一臂之力,只为御胡保民,尽一份汉家子民之责!陇右地理、民情、诸部虚实,阜略知一二,愿倾囊相告,助大王早日扫清胡尘,还百姓安宁!”
最后,他再次强调,划清界限:“待胡虏退却,陇右安定之日,阜自当返回草庐,继续为先母守制(此时其母已病逝),不复过问世事。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杨阜这番话,掷地有声,不卑不亢。他明确表示相助是为了“御胡保民”的大义,而非效忠刘备个人,事毕之后,仍守其“魏臣”之节。
然而,听在刘备耳中,却是大喜过望!他根本不在意杨阜此刻是否真心归顺,他在意的是杨阜所代表的陇右清议和士林风骨的态度转变!连杨阜这样以忠义刚直着称、曾誓死反对他的人都站出来,为了抵御胡虏而愿意与他合作,这本身就是一面极具号召力的旗帜!这比一千篇檄文、一万次军事胜利都更能凝聚陇右的人心!
刘备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杨阜面前,执其手,动容道:“义山(杨阜字)真乃国士也!备得义山相助,何愁胡虏不灭,陇右不安?御胡保民,正是备之心愿!一切,便有劳义山了!”
几乎就在杨阜拜访刘备的同时,以梁虔、尹赏、阎温为首,连同之前态度暧昧的马遵在内,一大批原本观望的陇右官吏、豪强,也纷纷齐聚王府之外,请求拜见。
与杨阜的“合作”姿态不同,这些人此刻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跪伏于地,言辞恳切,甚至带着惶恐与请罪之意:
“大王!此前我等愚昧,不识天命,心存犹疑,望大王恕罪!”
“今曹贼倒行逆施,引胡害民,人神共愤!我等虽才疏学浅,亦知大义所在!”
“愿效犬马之劳,助大王讨逆御胡,安定陇右!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他们的表态,不再是无奈的依附,而是主动的投效。曹魏引胡入寇的罪行,彻底打破了他们心中的侥幸与平衡,让他们看清了谁才是值得托付身家性命、能够保护这片土地和文明的一方。
看着堂下黑压压一片表示效忠的陇右头面人物,刘备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河西鲜卑的暴行,虽然带来了惨痛的伤亡,却也用最残酷的方式,为他涤荡了陇右潜藏的阻力,将原本浮动的人心,牢牢地凝聚到了“抗胡保家”这面大旗之下。
真正的根基,始于民心。而民心的归附,有时需要的不是怀柔,而是共同的敌人与守护家园的大义。此刻,陇右英才尽入榖中,刘备在陇右的统治,才算是真正开始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