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大步走入街亭城内临时设立的伤兵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压抑的呻吟声。营内条件简陋,许多伤兵只能躺在铺着干草的简易床铺上,医匠和还能行动的轻伤员穿梭其间,忙碌地处理着伤口,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与沉重。
到了府衙,高翔静静地躺着。他身上的铠甲已被卸下,露出里面被鲜血浸透后又干涸发硬的里衣。数处严重的伤口已经被粗略地包扎过,但白色的麻布依旧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迹。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唯有那双因失血而略显涣散的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时,艰难地转动,望向来人。
看到是赵云,高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愧疚,更有难以言说的悲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赵云快步上前,轻轻按住。
“德信,勿动,好生休养。”赵云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与之前在战场上那杀神般的形象判若两人。
高翔无力地躺了回去,目光却死死抓住赵云,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赎。他嘴唇哆嗦着,用尽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赵……赵将军……末将……末将有罪……鲜卑人……驱赶百姓……攻城……我……我没有……没有打开城门……我……我看着他们……看着乡亲们……死在城下……死在……滚木礌石之下……”
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无尽的痛苦。两行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斑白的发丝中。“百姓……死伤……惨重……皆因我之过……我……我于心何忍……何忍啊……” 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负罪感,几乎将这个硬汉压垮。那些百姓临死前的哀嚎和绝望的眼神,如同梦魇般萦绕在他脑海,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他痛苦。
看着这位以稳重善守着称的将领,此刻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般泪流满面,赵云的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充满了敬意与怜惜。他深知高翔所承受的煎熬。他缓缓蹲下身,目光平视着高翔,语气坚定而沉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高翔耳中:
赵云反手握住他冰冷的手,目光坚定而沉痛,一字一句地说道:“高将军,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对!”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需知,鲜卑豺狼之性,贪婪残暴,毫无信义可言!若你当时心软,开了城门,结果只会更糟!那些被驱赶的百姓,在混乱中同样难以活命!而城门一开,鲜卑铁骑涌入,我街亭全体守军,包括你自己,必将玉石俱焚,无一幸免!”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届时,街亭失守,门户洞开!乞伏野的五千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扑天水、南安!我大军后路被断,粮道遭劫,陇右新附诸郡,顷刻间便会烽烟四起,多少村镇将遭涂炭?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那将是何等浩劫?”
赵云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与战争本质的沧桑:“你以千人之躯,挡住了五千胡骑,更做出了最艰难、最痛苦,却也是最正确的抉择!你守住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我大汉在陇右的防线,是身后万千黎民百姓的生路!这份功绩,这份担当,无人可以指责!”
他凝视着高翔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伯瞻,你以千余疲惫之师,挡住了五千虎狼之敌!你以一时之痛,避免了万民之灾!你守住的不只是一座营寨,更是整个陇右的安宁,是数万大军的安全,是我大汉在此地重建秩序的希望!”
最后,他郑重地说道:“你的抉择,你的坚守,你的牺牲……大王英明,必能体察你的苦心与忠勇,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相反,你是我大汉的功臣,是陇右的屏障!大王若知此间详情,只会为你请功!你无愧于身上的汉甲,无愧于大汉的百姓!”
赵云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敲散了高翔心中积郁的阴霾与负罪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高翔几近冰封和崩溃的心田。他依旧在流泪,但那泪水不再是纯粹的自责与痛苦,更多了一种被理解、被认可的释然与感动。他紧紧反握住赵云的手,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用尽最后力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精神,昏睡了过去,但眉宇间的纠结,似乎舒缓了许多。
见高翔昏睡过去,赵云起身,对守候在一旁的医匠肃然道:“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救活高将军!所需药材,尽管去寻,若城内没有,即刻派人去天水、去陇西大营调取!”他看着高翔沉睡中依旧苍白的面容,心中暗叹:这才是真正的国之干臣。
“属下遵命!”医匠连忙躬身应诺。
离开府衙,赵云立刻投入到繁重的善后工作中。他亲自巡视,督促士兵们加快清理战场,妥善安置阵亡将士遗体。并特别关照要安抚那些被解救的百姓,开仓放粮,熬粥分发给幸存下来的百姓,并组织人手搭建临时窝棚,安置那些家园被毁、亲人罹难的难民。同时,派出小队士兵,帮助百姓收殓城外亲人的尸骨,集中安葬,并加紧掩埋胡虏和阵亡将士的遗体,以防瘟疫。
他深知,战争的创伤不仅在于城池的破损,更在于人心的破碎。稳定民心,与军事胜利同等重要。
城防的修复也在上官雝的监督下迅速展开。虽然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如初,但至少要建立起基本的防御能力。
一日后,见城内局势初步稳定,赵云深知兵贵神速。虽然郝昭、张苞已经奉命前往萧关,但是至今没有消息传来。而且就算他们已经夺取萧关,但鲜卑主力未损,河西局势依然危如累卵,必须尽快与郝昭汇合,巩固萧关防线。
他将上官雝召至面前,郑重嘱托:“上官雝,街亭乃陇右门户,虽经血战,其重要性丝毫未减。我将率骑兵继续北上,清剿残敌,支援萧关。此地,便交予你了!”
“你的任务是:第一,稳固城防,修复工事,警惕可能出现的零星敌人;第二,照顾好伤员与百姓,等待后续大军抵达;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务必保住高翔将军的性命!”
“末将领命!必不负将军所托!”上官雝肃然应道。
原来,刘备在退回天水稳定局势时,便已预料到北线危机,并非只派了赵云一部援军。他命令赵云与张任共同率军支援街亭。赵云率领骑兵先行,驰援如救火。而张任则率领五千步兵,携带更多的粮草辎重,随后跟进。
安排妥当,翌日清晨,赵云再次披甲执枪,率领着经过一日休整、补充了军械粮草的铁骑,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仓促的救援,而是带着胜利的余威,主动向北扫荡,目标直指那些侥幸从街亭逃脱、正惶惶如丧家之犬般流窜的鲜卑残兵,以及更北方的那座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