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二郎立于云头,回首望了一眼夜色中静谧的庄子。
黑瓦白墙的院落轮廓在黑暗里沉默着,唯有主屋廊下那盏灯,像一只沉睡巨兽半睁的眼。就是在这看似寻常的凡间庄子里,他经历了这数十年来最剧烈、最颠覆的起伏。来时何等嚣张?奉着司风部的差遣,揣着敲打敲打这不知天高地厚“地头蛇”的心思,带着两个还算得力的手下,云头压得低低的,仙威有意无意地铺开,存心要给这渭水畔的新贵一个下马威。那时心里想的是:区区下界水脉,就算有些根脚,还能翻出天庭的手掌心?自己这司风部巡游少司亲至,已是给足了面子。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可悲,更可怖。
巽二郎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苦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怀中贴身收着的一个冰凉玉瓶,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让他心神稍定。瓶内是东主赐下的“养神玉髓”,只开了条缝,那沁入神魂的清凉滋养之意就让他几乎呻吟出声。这等宝贝……在天庭,那是各部正神、有跟脚的大仙才可能偶尔得赐一两滴,用来修补元神损伤或助益修行突破关隘。黑市上?有价无市!偶尔流出一滴,都能让一群底层仙官、散仙打破头。可东主随手就给了他一瓶,整整一瓶!仿佛给的只是寻常的疗伤丹药。
他又摸了摸腰间。
那里除了自己的司风部巡游少司令牌,还多了一枚非金非玉、触手生温的令牌。令牌造型古朴,正面云纹缭绕中浮雕一座巍峨楼阁,背面是一个铁画银钩的“李”字。云楼令。托塔天王李靖,天庭掌兵权柄最重的降魔大元帅,麾下天兵天将何止百万,镇守四方、征讨不臣,是三界公认的“天庭第一打手”。他的随身令牌,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李靖本人的意志和权威。这等信物,莫说他巽二郎,就是司风部的主官,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亲眼见上一回。可东主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自己,让自己持此物去九重天云楼宫“应约”。
“体制内,不好混吧?”
东主说这话时,正坐在听涛亭里,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新茶。水是渭水心取的活水,茶是万寿山雾顶的野茶,烟气袅袅,模糊了他半边侧脸,只余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巽二郎当时跪在亭外石阶下,头垂得很低,闻言浑身一颤。何止是不好混?简直是步步荆棘,处处深渊!他巽二郎,说是司风部巡游少司,听着像个官,实则就是个体制内最底层的跑腿、背锅侠。无根无萍,靠着早年一点机缘侥幸得了仙箓,录入天庭最低等的仙籍。没有靠山,资源就得自己去争、去抢、去巴结。上司的刁难,同僚的倾轧,有跟脚仙裔的鄙夷……那些苦楚,那些憋屈,那些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时的冰凉,只有他自己知道。扯着天庭虎皮在下界作威作福,不过是找回一点可怜的自尊和实在的好处。回到天庭,他依旧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随时可能被推出去顶罪的小角色。
“资源、靠山我给你补齐。”
第二句话,语气平淡依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巽二郎心口。他猛地抬头,撞进东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没有施舍的怜悯,没有居高临下的赏赐,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仿佛在说:我看中你了,这些障碍,我替你搬开。
“剩下的看你自己造化了。”
第三句落下,东主将烹好的茶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茶汤清碧,香气内蕴。巽二郎颤抖着手端起那杯茶,滚烫的瓷壁熨帖着掌心,那股热力却一直烧到了心里,烧化了他最后一点不甘和怨恨,点燃了某种沉寂已久、几乎被他遗忘的东西——野心。
是啊,野心。谁不想往上爬?谁不想堂堂正正挺直腰杆?谁不想拥有真正的力量,而非狐假虎威的空架子?只是以往,这野心被现实的铁壁撞得头破血流,只能深深埋藏,用张狂和贪婪来掩饰内心的虚弱。
现在,东主把梯子递到了他脚下。不,不仅仅是梯子,是把他直接拎到了半山腰,告诉他:山巅就在那儿,去爬。
撕裂神魂制作命牌时的剧痛和恐惧犹在,但此刻回想,竟觉得……值了!太值了!畏?恨?不得已?那些情绪早已被一种更炽热、更滚烫的东西取代——那是找到归宿的踏实,是看到前路的兴奋,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他甚至隐隐害怕,怕东主某天觉得他无用,把命牌还给他,那才真是坠入无底深渊!
“这腰,以后就弯不下去……”巽二郎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云楼令的边缘。是的,腰杆硬了,就再也弯不下去了。从今往后,他这条命,这份前程,就系在东主身上。第一次为东主办事,去见那位威震三界的李天王,绝不容有失!
云气缓缓升高,离开渭水范围,加速朝着九天之上飞去。巽二郎收敛心神,将一切杂念压下,专注于驾驭云头。他飞得异常平稳,甚至有些刻意的低调,云光淡薄,速度却丝毫不慢,显示出精湛的驾云功底和对自身法力精细入微的控制——这是被玉茧子那顿毒打和东主深不可测的威压“锤炼”出来的。
穿过层层云霭,越过罡风凛冽的中天,熟悉的二重天景象映入眼帘。这里是他所属司风部的衙署所在,云海稀薄,仙山零星,建筑也多是些低矮朴素的宫观殿宇,往来仙吏神色匆匆,却大多气息平平,透着一种体制内底层特有的倦怠和谨慎。巽二郎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自己衙署方向一眼,径直朝着更高处的天穹飞去。
越往上,天穹越发澄澈湛蓝,云海越发厚重磅礴,灵气也越发浓郁精纯。三重天、四重天……景观逐渐不同,开始出现规模宏大的仙宫群落,祥光隐隐,仙鹤翩跹。巡逻的天兵队伍也明显增多,甲胄鲜明,气息肃杀。巽二郎亮出司风部令牌,简单说明奉令公干,倒也无人刻意阻拦,只是那些天兵审视的目光,让他再次清晰感受到阶层差异带来的无形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