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带着刻意温度的信息发送后，李国栋握着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着他沉静下来的脸，
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后是更深的寂静。
他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那枚失而复得的玉马，
关于这个看似温情脉脉却处处透着诡异的重组家庭幻象的答案。
一场家宴，
一个更近、更自然的观察哨位，
是他主动踏入迷雾的第一步。
林晓梅的回复快得几乎有些殷勤：
“好啊，李哥！周末我们一定到！正好让小雨也认认新家的门，热闹热闹！我带点自己烤的点心过去，阿姨也念叨你呢。”
周末转眼即至。
李国栋起了个大早，
菜市场喧嚣的人声和生鲜气味让他暂时从连日盘踞心头的疑虑中抽离片刻。
他精心挑选了女儿李妍爱吃的排骨，
儿子李峰喜欢的鲜虾，
又考虑到张淑芬和林晓梅的口味，添了几样清淡时蔬。
厨房里很快弥漫起备菜的烟火气
——葱姜蒜在油锅里爆香的声音，排骨焯水翻滚的咕嘟声，案板上利落的切剁声。
这久违的、为一个“家”准备餐食的忙碌，
本该带来充实，
此刻却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涂抹在内心深处的空洞与警惕之上。
门铃响起，清脆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李国栋擦擦手，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去开门。
门外，林晓梅笑容灿烂，
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藤编篮子，里面是码放整齐、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曲奇饼干和杯子蛋糕。
她身后，张淑芬穿着那件李国栋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薄外套，笑容温婉，手里还提着一袋新鲜的苹果。
陈小雨则安静地站在最外侧，穿着整洁的校服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低垂，像一株沉默的含羞草。
“李哥，打扰啦！”
林晓梅声音轻快，
目光在玄关处快速扫了一圈，带着一种审慎的估量，
“哇，好香啊！你在做大餐吗？”
“家常便饭，快请进。”
李国栋侧身让她们进来，
目光与最后进来的陈小雨短暂相接。
女孩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睑，低声说了句“李叔叔好”，
便安静地换上拖鞋，仿佛要将自己缩进角落里。
张淑芬将苹果放在餐桌上，温和地说：
“国栋，看你忙的，脸上都有汗了。要不要我帮忙搭把手？”
“不用不用，阿姨您坐，都准备好了，就等下锅。”
李国栋连忙摆手，心头却是一动。
这自然的关切，这恰到好处的体贴，
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再次牵扯着他心底对亡母的眷恋。
他转身回厨房，
眼角余光瞥见张淑芬并未立刻坐下，
而是很自然地走到客厅的沙发旁，拿起搭在扶手上的一条薄毯，轻轻折好，动作细致而熟稔。
这个微小的、属于“家”的细节动作，又让李国栋的心绪微妙地晃了一下。
李妍和李峰是在饭菜快上桌时才从各自房间出来的。
李妍（17岁）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疏离地扫过客厅里的“客人”，
只在看到父亲时微微点了下头。
李峰（20岁）则显得更局促些，
含糊地打了声招呼，便埋头摆弄手机。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像是掺入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凝滞因子。
林晓梅脸上笑容不变，热情地招呼着：
“妍妍和小峰都长这么大了！真精神！来，尝尝阿姨做的点心。”
她把篮子推到茶几中央。
李妍没动，只淡淡地说：
“谢谢，我不爱吃甜的。”
李峰倒是拿了一块曲奇，敷衍地咬了一口，说了句“还行”。
陈小雨始终坐在离母亲稍远的单人沙发上，
捧着一杯水，小口抿着，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张淑芬适时开口，声音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热闹就是福气。孩子们都忙学习，难得聚齐。”
她转向李国栋，
“国栋，你辛苦了，做了这么多菜。”
李国栋解下围裙，招呼大家入座：
“都别客气，趁热吃。”
长方形的餐桌边，李国栋坐在主位，李妍和李峰挨着他一边坐下，另一边则坐着林晓梅母女，张淑芬坐在林晓梅旁边。
泾渭分明，如同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开头的几分钟有些冷场。
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
林晓梅努力活跃气氛，夸赞李国栋的厨艺：
“李哥这红烧排骨真绝了，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又给张淑芬夹菜，
“妈，您尝尝这清蒸鱼，国栋火候掌握得真好。”
张淑芬微笑着点头，小口吃着，仪态斯文。
李国栋客气地回应着，目光却像探照灯，
不动声色地扫过对面三人的表情和动作。
他注意到，
林晓梅的笑容虽然灿烂，
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可以说是紧绷。
她给陈小雨夹菜时，动作略显生硬，指尖不经意地在小雨的手臂上按了一下，
小雨的身体几乎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夹起碗里的菜吃了下去。
张淑芬则始终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细嚼慢咽，
偶尔抬眼看看李国栋，眼神里带着长辈的慈爱，
却让李国栋想起那三种不同医院的药盒，心里那根刺又深了一分。
“小雨，国际班的学习还跟得上吗？压力大不大？”
李国栋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陈小雨身上。
女孩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抬起头，
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符合年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
“还好，谢谢李叔叔关心。”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小雨很用功的，”
林晓梅立刻接过话茬，语气里带着自豪，
“就是学费这块…唉，我们娘俩是有点吃力。不过李哥你放心，我再想想办法。”
她话锋一转，巧妙地又将话题引回了经济压力上，同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李国栋。
李国栋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孩子教育是大事。”
他瞥见李妍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变得粘稠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天际。
“要下大雨了。”
张淑芬轻声说，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