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林晚把大女儿的作业本塞进书包时，指腹蹭过封面褶皱的边角。客厅里传来婆婆择菜的窸窣声，小女儿在婴儿车里咂着手指，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网纹——这是丈夫周明轩出差后的第三个清晨，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需要重新校准的滞涩。
“妈，今天幼儿园有手工课，我把剪刀和彩纸放在侧袋了。”林晚蹲下身给大女儿系鞋带，小姑娘的马尾辫歪在一边，发尾还沾着昨晚喝牛奶时溅的奶渍。自从周明轩上周接到公司调令，说要去邻市负责新项目，家里的时钟仿佛被人拨快了半格，连最简单的梳头都变得仓促。
“知道了。”婆婆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要不我送朵朵去幼儿园？你不是说上午要去工作室看样品吗？”
林晚系鞋带的手顿了顿。鞋扣“咔嗒”扣上的瞬间，她想起上周周明轩收拾行李箱时的样子。男人把西装叠得方方正正，领带在箱角露出半截蓝色条纹，“领导说这项目至少要盯半年，每个月能回来两天。”他说话时不敢看她，目光在行李箱滚轮上打转，“家里……就辛苦你了。”
辛苦。这两个字像颗没嚼烂的硬糖，硌在林晚喉咙里。她直起身时撞见婆婆探过来的眼神，老人手里还捏着没剥完的毛豆，指节泛着青白色。这场景让她突然想起重生后请月嫂的那天，婆婆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门口，围裙上沾着油渍，说“女人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不用，我送朵朵去就行。”林晚摸了摸大女儿的头，指尖掠过孩子细软的发丝，“工作室那边约了十点，来得及。”
送完大女儿回到家时，小女儿已经在婴儿车里睡着了。林晚把保温桶从冰箱里拎出来，是昨晚提前炖好的排骨汤，打算中午带去工作室当午餐。刚把保温桶放进包里，手机就在玄关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张律师”的名字，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林小姐，上周那个合同纠纷的补充协议，对方律师又提出新的修改意见了。”张律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关于设计版权归属那一条，他们坚持要加上‘合作期间所有创意衍生作品均归甲方所有’，这对你的工作室很不利。”
林晚靠在玄关柜上，目光落在婴儿车的摇铃上。塑料星星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上周处理合作纠纷时，周明轩还在身边，虽然帮不上具体忙，至少能在深夜给她热杯牛奶，听她念叨那些晦涩的法律条文。
“我下午带修改方案过去找您。”她捏了捏眉心，“另外，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份兼职合同？是朋友介绍的线上设计平台，想找我做常驻设计师。”
挂了电话，林晚才发现婆婆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她昨晚打印的家庭日程表。A4纸被折得有了明显的折痕，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朵朵的兴趣班时间、小女儿的疫苗接种日，还有工作室每周的例会安排。最底下留着一块空白，原本是周明轩负责的区域——现在那里被婆婆用铅笔轻轻写了“待定”两个字。
“这是……”婆婆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在“接送朵朵放学”那栏敲了敲，“明轩以前负责的这些，现在怎么办？”
林晚走过去把日程表铺平在茶几上。阳光穿过窗棂，在纸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刚好盖住周明轩的名字。她突然想起重生前的无数个傍晚，自己抱着哭闹的小女儿，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周明轩接大女儿回来，手机里是他不耐烦的声音：“我在陪客户，你不能自己去接吗？”
“妈，”林晚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轮流接朵朵”，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您要是下午有空，能不能帮我去幼儿园接下朵朵？我这边如果临时有会，实在走不开。”
婆婆的手指蜷了蜷，没说话。厨房里的燃气灶突然“噗”地一声，蓝色的火苗舔上锅底，把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林晚看着那张布满褶皱的日程表，突然觉得这张纸像个微型战场，每个格子里都藏着看不见的拉扯。
中午在工作室核对样品时，林晚的手机响了三次。第一次是印刷厂说宣传册的油墨颜色不对，第二次是助理发来的客户修改意见，第三次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说朵朵午睡时把被子尿湿了。
“我现在过去送干净裤子。”林晚抓起包就往外跑，高跟鞋在楼梯间敲出急促的声响。路过前台时，小姑娘抬头朝她笑：“林姐，你先生上周送来的咖啡还挺好喝的。”
林晚的脚步猛地顿住。上周周明轩来送文件，顺手给前台带了两杯拿铁，说“我太太总麻烦你们”。那时她还笑他客套，现在想起那个瞬间，阳光落在男人肩上的样子突然变得模糊。
赶到幼儿园时，朵朵正坐在老师办公室的小椅子上，抱着膝盖看窗外。浅蓝色的床单搭在旁边的晾衣绳上，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泄了气的气球。林晚蹲下来帮女儿换裤子，小姑娘的小腿冰凉，“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在忙工作呀。”林晚把女儿的袜子往上提了提，指尖触到孩子脚踝处的勒痕——是早上匆忙中系得太紧的袜口。
“可是乐乐说，她爸爸出差都会带巧克力回来。”朵朵的声音闷闷的，手指抠着椅子上的木纹，“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她想起昨晚视频时，周明轩对着屏幕里的女儿笑，说“爸爸回来给你买最大的巧克力”，那时小女儿正哭闹着要喝奶，她一边哄小的，一边听大的在旁边数爸爸回来的天数，没注意到男人眼里掠过的疲惫。
回工作室的路上，林晚在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周明轩发来的视频请求。屏幕里的男人穿着没熨烫的衬衫，背景是酒店的白墙，“家里怎么样？朵朵没闹吧？”
“挺好的。”林晚避开镜头里自己眼下的青黑，把手机转向窗外，“你那边项目顺利吗？”
“还行，就是甲方太能熬了，昨晚改方案到三点。”周明轩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对了，我让我妈今天过去帮忙了，她刚给我发微信说在给孩子做辅食。”
林晚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瓶身被捏出几道白痕。她看着屏幕里丈夫疲惫的脸，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婆婆站在厨房门口说“我下午要去趟你张阿姨家”，那时阳光刚好照在老人的白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挂了视频，林晚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树荫里，看着车水马龙发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工作室助理发来的消息：“林姐，下午的客户提前到了，正在会议室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把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时，听见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转身往工作室走时，包里的家庭日程表硌着肋骨，像块没焐热的石头。
傍晚去接朵朵时，幼儿园门口挤满了家长。林晚在人群里看见婆婆的背影，老人正踮着脚往教室门口望，手里拎着的布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小裙子——是朵朵最喜欢的那条。
“妈，您怎么来了？”林晚走过去时，婆婆正把朵朵抱起来，小姑娘的脸贴在老人肩上，手里举着幅画。
“明轩中午给我打电话，说你下午有客户。”婆婆把孩子放下来，往林晚手里塞了个保温桶，“我熬了小米粥，给你带工作室去。”
林晚打开保温桶时，闻到熟悉的米香。朵朵举着画跑过来，纸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中间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左手牵着个小女孩，右手抱着个小婴儿，旁边留着块空白，用蜡笔涂了个蓝色的长方形。
“这是什么？”林晚蹲下来问。
“是爸爸的位置呀。”朵朵用蜡笔头戳了戳那个蓝色方块，“老师说，等爸爸回来，我们就能一起去公园了。”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个蓝色方块上，突然想起周明轩行李箱里的蓝色条纹领带。暮色漫过幼儿园的铁栅栏，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婆婆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发现老人的背好像比上周更驼了些。
回到家时，小女儿已经醒了，正趴在婴儿床里啃脚丫。林晚把保温桶里的小米粥倒进碗里，刚要加热，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出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周明轩出差的城市。
“请问是周明轩的家属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救护车的鸣笛声，“周先生刚才在工地视察时摔了一跤，现在在市一院急诊室……”
林晚手里的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小米粥溅在白色的地板上，像一滩没擦干净的泪痕。朵朵吓得哇地哭起来，小女儿也跟着瘪起嘴，婆婆慌忙去抱孩子，林晚却僵在原地，耳边只剩下男人重复的话语：“……头部着地，目前意识不太清醒……”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的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林晚看着满地的狼藉，突然发现那张被遗忘在茶几上的家庭日程表，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地上，周明轩名字旁边的空白处，不知被谁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