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捏着水清源连夜写就的名单。
纸有些皱,好几处墨团还没干透就被手掌蹭花了,字迹力透纸背,显然那倔老头落笔时心里正翻江倒海。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笔被权力抹杀的血泪烂账。
“大人,头一个就是硬骨头。”
水清源指着榜首那三个字,面色发苦。
“刘一手?”
林昭挑眉,这名字听着像个跑江湖的。
“诨号。”
水清源苦笑,“他本名刘半山,以前工部都水司的堪舆圣手。他量地不带图,全凭脑子记,画出来的水利图分毫不差,得名刘一手。”
“怎么滚出来的?”
“嘴太毒。昭武十六年,权贵要在通惠河支流修园子,正好堵了泄洪口。
工部都在装瞎,就他敢指着尚书鼻子骂那是绝户坟,迟早淹死全城。”
“结局呢?”
“革职查办,罪名是妖言惑众。要不是几个老兄弟拼死保他,命都没了。”
林昭敲了敲桌面,眼里多了几分兴味。
“有点意思。”
“但工程司就要这种敢掀桌子的刺头。”
他起身整了整衣袍。
“备车,去天桥。”
午后的天桥,乱得像锅煮沸的粥。
叫卖声、铜锣声搅在一起,混着酸腐的汗味、劣质水粉气,还有烂菜叶发酵的馊味,热浪滚滚直冲脑门。
林昭换了身青布长衫,折扇轻摇,活脱脱个闲散书生。
他在人群里穿行,视线如刀,剖开这层层叠叠的市井烟火。
大力丸摊主左腿微跛,那是军中旧伤;耍猴人袖底藏刀;墙根下的老乞丐目光如电,多半是别处的眼线。
忽然,他脚步一顿。
目光落在一个破烂算命摊上。
桌角缺了块,招牌上满是陈年油垢。
后面趴着个老头,头发乱得像鸡窝,道袍油亮得能反光。
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酸臭酒气。
老头睡得正香,哈喇子流了一滩,手里死死攥着个包浆的破葫芦。
“这……这是刘一手?”秦铮嫌弃地皱眉。
水清源也尴尬得直搓手:“这也太……当年他可是意气风发……”
林昭抬手示意噤声。
他眯起眼,眸底暗光流转。
老头缩在袖子里的手虽然脏得不像样,可那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侧面,却有两块微微泛黄的硬茧。
那是常年握笔绘图磨出来的。
桌上压纸的石头看着不起眼,却是太行山的青冈岩,硬度极高,磨针绝佳。
最扎眼的,是那酒葫芦底部用刀尖狠狠划出的几道刻痕,字迹歪斜却力透入骨:“大水冲了龙王庙,还得老子去修桥。”
这傲骨,没断。
林昭笑了。
正巧,个绸缎胖子挤过来,一巴掌拍在桌上。
“老骗子!醒醒!”
刘一手迷瞪着眼,打了个酒嗝:“谁啊?扰道爷清梦。”
“你说老子有血光之灾,昨儿真摔掉门牙了!赔钱!不然砸了你这破摊!”
刘一手揉揉眼,嘿嘿一笑,露出口大黄牙。
“那是救你。”
“放屁!”
“印堂发黑,煞气缠身,本该断腿,如今只掉颗牙,算是破财挡灾。你不谢我,反倒恩将仇报?”
胖子气得脸绿,撸袖子要动粗。
刘一手灌了口酒,懒洋洋道:“敢动我一下,明儿你家宅子就起火。”
“吓唬谁呢?”
“不是吓唬。你把灶台改西边了吧?这几日是不是胸闷气短?那是堵了风口,火气散不出,迟早要烧。”
胖子愣住。
全中。
心里顿时有点毛。
“赶紧滚回去拆了,送两只烧鸡来赔罪。”刘一手不耐烦地挥手。
胖子瞪圆了眼,终究没敢动手,骂骂咧咧走了。
水清源看傻了眼:“这也行?”
林昭暗笑,这那是算命,分明是用堪舆术降维打击。
等人散了,刘一手又要趴下。
“老先生。”
林昭上前,声音不大却沉稳。
“酒醒了吗?”
“没醒。不算命,不看相,滚。”
“我不算命。”
林昭掏出一张残卷,拍在那油腻腻的桌面上。
“我来请教个死局。”
刘一手本想赶人,余光扫过图纸,浑浊老眼猛地一定。
那一瞬,这颓废老头身上像是突然拔出把生锈的剑,寒气逼人。
他盯着那张永定河残图,呼吸急促得像见了绝色美人。
那是林昭特意做过手脚的考题。
“这图……”
刘一手手抖了抖,想摸又缩回去,抓起葫芦猛灌一口,硬生生把那股劲压下去。
“破图一张!拿走!道爷看不懂!”
“看不懂?”
林昭淡笑,“都说工部刘一手眼毒心狠,如今看来,也就是个连错图都看不出的草包。”
激将法虽俗,却管用。
刘一手猛回头,醉眼亮得吓人。
“你说谁草包?!”
“这图要是对的,老子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一把扯过残卷,抓起半截黑炭。
“这水口定得像放屁!那是回水湾,开了闸下游三个村子全得喂王八!”
“画图的脑子里装的大粪?这地势低洼修什么堤?得用丁字坝导流!”
“这儿得挖深三丈引去旱河,疏堵结合不懂吗!”
他边骂边画。
唾沫横飞,黑炭在纸上沙沙作响。
原本的死局,瞬间被几道粗黑线条盘活,宛如游龙入海。
水清源看得老泪纵横。
这就对了!这才是那个谁都不服的刘一手!
片刻功夫,图改完了。
刘一手扔了炭笔,喘着粗气,酒劲似乎散了大半。
他指着面目全非的图纸,傲气冲天:“看懂没?这才是图!之前那就是擦屁股纸!”
林昭眼底尽是赞赏。
这本事,是真的硬。
他整衣冠,郑重一揖。
“先生大才,晚辈佩服。”
刘一手这才反应过来被套路了,不自在地坐回去,晃了晃空葫芦。
“行了,图改好了,给钱滚蛋。少了一两不干。”
“一两太少。”
林昭直起身,目光灼灼。
“我出一千两。”
刘一手手一抖:“多少?你拿道爷寻开心?”
“不是现银。”
林昭指着那个破葫芦,“是用这天底下最好的酒,换你这双画图的手不再蒙尘;换你这一身本事,变成利国利民的长堤大坝。”
“都水司工程司,缺个掌图司吏。”
“林昭,特来请先生出山。”
水清源红着眼喊:“老刘!我是老水啊!”
刘一手呆住。
都水司?林昭?
那个敢从李东阳嘴里抢食的年轻人?
“你就是那个林昭?”他神色复杂。
“是。”
“想让我给你修河堤?”
“是给大晋百姓修。”
刘一手沉默良久,看着自己满是黑泥的手,又看看这肮脏却自由的天桥。
“不去。”
他别过头,“我现在一天赚几十文,饿不死,操那闲心干嘛?”
“老刘!这是机会啊!林大人说了只看本事!”水清源急道。
“拉倒吧!”
刘一手冷笑,“当年我也以为凭本事吃饭,结果呢?被像狗一样赶出来。”
他看着林昭,满眼嘲弄:“小子,别画饼。哪天上面说要淹了村子保王爷别院,你敢顶吗?到时候还不是拿我这老骨头去顶雷?”
心死了。
林昭没急着辩解,只是静静看着他。
“我见过和你一样的人,被迫在泥潭里打滚。但我把他们拽出来了,现在他们活得像个人样。”
他蹲下身,视线与老头平齐。
“我林昭用人,不问出身,不问过往。”
“只看价值。”
“只要你有价值,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护得住你。”
“李东阳我都敢硬刚,你觉得我还怕什么?”
这话狂得没边。
但配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却让人莫名心定。
刘一手喉结滚动,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发誓治河的自己。
“你真……不怕死?”
“怕死就不来找你。”
林昭起身,掏出一块铜牌拍在图纸旁。
“工程司腰牌。”
“你要是还有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敢为了百姓淹了皇帝行宫。”
“就捡起来。”
“要是只想当个骗子混吃等死,算我林昭瞎了眼。”
说完,转身就走。
干脆利落。
秦铮和水清源连忙跟上。
走出十几步,身后没动静。
水清源急得回头:“大人,再劝劝?”
林昭脚下不停:“劝不活死人。心若没死,不用劝。”
话音刚落。
身后啪的一声脆响。
那是酒葫芦摔碎的声音。
紧接着脚步声急促追来。
“等等!”
衣衫褴褛的老头气喘吁吁追上来,手里死死攥着那块铜牌,指节发白。
刘一手那张老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里却燃起了火。
“那什么……林大人,咱们说好啊。”
“工钱得日结!还得管酒!最好是女儿红!”
林昭驻足转身,看着那个重新直起腰杆的老头,灿然一笑。
“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