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港----往生堂
华灯初上,初雪已悄然降临璃月港。
不是那种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而是细密的、如同盐粒般的雪霰,在渐暗的天色中无声洒落,撞在琉璃瓦上、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便将这座港口城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冷的银白。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与万家灯火透出的、混合着饭菜香的暖意,矛盾而又和谐。
往生堂早早挂起了灯笼。
不是平日里那种素白或淡黄的引路灯,而是两盏簇新的、绘着活泼梅花与祥云图案的红灯笼,在堂口两侧轻轻摇曳,在飘雪与暮色中晕开两团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晕,驱散了这特殊行业固有的几分清冷,平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近乎期盼的喜庆。
胡桃踩着木凳,踮着脚尖,仔细地将第二盏灯笼的穗子理正。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又迅速消散。
胡桃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凳子上跳下来,后退两步,歪着头,打量着那两盏在风雪中微微晃动的红光,梅花瓣般的唇角满意地翘起,形成一个孩子气的、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
“哼哼,完美!”她双手叉腰,声音清脆,“等天一回来,一定会夸本堂主的!”
笑容持续了片刻,又慢慢淡去,被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忧虑取代。胡桃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对着手心哈了口热气,温暖的白雾迅速散开。
“话说天一都去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回来......”胡桃低声嘀咕着,脚尖无意识地踢了踢门口台阶上积起的薄雪,“万叶也真是的,搞这么慢,该不会是路上被什么奇怪的诗人拐去写俳句了吧?”
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卷过巷口,吹得灯笼一阵晃动,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胡桃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寒噤,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绣着往生之蝶的深色外套。
“这天儿好冷啊......”胡桃望着巷口被雪模糊的方向,那是从港口延伸过来的路,“也不知道天一穿的厚不厚。那家伙那么瘦,看着就不保暖,肯定又没好好听我的话多穿衣服......”
担忧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胡桃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无谓的忧虑甩开,转身推开了往生堂厚重的大门。
“算了,不想了,先把后堂的床单铺上吧。”胡桃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前堂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等她回来,肯定累坏了,得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她脚步轻快地穿过前堂,走向后院的起居区域,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再烧一壶热水,准备些天一喜欢的花茶。
然而,她刚走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边,还没来得及撩起门帘——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不急不缓,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前堂的寂静和门外细雪的沙沙声。
胡桃的脚步顿住了。
她微微蹙眉,侧耳倾听。这个时间点,往生堂通常不会再有访客。璃月的居民虽然尊重往生堂的职能,但若非必要,很少有人愿意在夜晚,尤其是初雪之夜,踏足这里。
“嗯?”胡桃转过身,目光投向大门方向,梅花瞳中闪过一丝疑惑,“大半夜了,谁家客户这个点‘寻医’啊......” 胡桃的语气里带着特有的、对生死的平常心,却也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毕竟,她今晚的心思,全在等待那个迟迟未归的人身上。
门外的世界,被薄雪和夜色渲染成一片朦胧的灰蓝。
空垂着头,站在往生堂紧闭的朱红大门前。细雪落在他沾满旅途风尘、甚至带着未洗净的血污。金发上,肩膀上,迅速融化成冰冷的水渍,浸透衣物,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
他双臂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紧紧环抱着一个人。
天一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前,脸被厚厚的毯子边缘遮盖了大半,只露出一点苍白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睫。毯子将她裹得很严实,是八重神子最后仔细包裹的,但即便如此,依旧掩盖不住那份异常——她太轻了,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她太冷了,隔着厚厚的毯子,空依旧能感觉到那股透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凉,那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更像是一块在雪地里埋藏了许久的玉石,无论怎样紧紧拥抱,都无法传递丝毫暖意。
空的手臂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恐惧,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恐惧。怀中的躯体是如此安静,安静到连最微弱的呼吸起伏都难以察觉,那份死寂般的冰凉和轻飘,不断地提醒着他一个可能——一个他不敢想,却无法忽视的可能。
派蒙漂浮在空身边,小小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冻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看着空惨白的脸和颤抖的手臂,又看看紧闭的大门,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小手,轻轻叩响了门板。
叩、叩、叩。
声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派蒙收回手,凑到空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空...你说,胡桃她...会不会...已经睡着了?” 她希望答案是肯定的,这样或许能延缓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往生堂门口的灯笼还亮着,温暖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一丝。
空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天一,下巴抵在她冰凉的头顶,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雪珠,如同泪滴。
就在这时——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
往生堂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毛茸茸的、戴着标志性乾坤帽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胡桃的梅花瞳在门口灯笼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带着被打扰后残留的一丝疑惑,以及看清来客后的惊讶。
“谁啊?有客户嘛?”她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往生堂主惯有的、混合着职业性与个人特色的语调。当她看清飘在空中的派蒙时,眉毛一挑,语气立刻变得活泼起来:“呦,是派蒙啊!这么晚了,找本堂主有何贵干呐?”
胡桃将门又拉开了一些,半个身子探出来,目光习惯性地在派蒙身后、空的方向扫去,似乎在寻找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人,她微微歪头,语气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的询问和一点点娇嗔:
“莫不是想我了?天一呢?那家伙是不是又躲在哪里准备吓唬我?让她别玩了,外面冷,快进来!”
她的笑容明媚,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仿佛下一秒,那个表情清冷的少女就会从某个角落走出来,或者从天而降,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派蒙张了张嘴,粉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的眼睛迅速泛红,大颗的泪珠在里面打转,她慌忙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胡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派蒙的反应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还有空...他为什么一直低着头,抱着那么大一包东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种微妙的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嗯?”她眨了眨眼,梅花瞳中的疑惑加深,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跨出门槛,冰冷的雪粒落在她的鞋面上。
这时,空终于动了。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向前迈出了一步。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抬起头。
胡桃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沾着雪水和污渍。那张总是带着温和或坚毅神情的脸庞,此刻一片惨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布满了细小的血口。
最让人心惊的是空那双金色的、曾经倒映过星辰大海、充满生机的眼眸,此刻却空洞、晦暗,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悲痛、愧疚,以及某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的眼角,似乎还有什么湿润的痕迹,在灯笼光下微微反光。
“胡桃...”空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对...对不起......”
胡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那声“对不起”像是一把冰冷钝重的锤子,狠狠敲在她的耳膜上,敲在她刚刚还充满期盼的心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哎呀呀,咋了这是...”胡桃试图用惯常的、轻快的语气回应,想要打破这诡异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但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空一直紧紧环抱在怀里的那团东西上。
厚厚的毯子,裹得很紧。但毯子边缘,露出了一缕头发。
不是天一平日里那种乌黑如墨、柔顺亮泽的长发。
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光泽的、近乎枯萎的灰白色。如同深秋荒野上被霜打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枯草,凌乱地纠缠在一起,毫无生气地垂落下来,在昏黄的光线下,刺眼得令人心头发慌。
胡桃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呆呆地看着那缕灰白的头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在远离。只有眼前那抹触目惊心的灰白,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占据了全部。
然后,她看到了毯子缝隙间,露出的半张脸。
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嘴唇是干裂的灰白,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淡紫色。
是天一。
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天一。
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胡桃脑海中炸开!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外面的雪地还要苍白。那双总是灵动狡黠、充满生机的梅花瞳,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剧烈收缩,里面倒映着天一灰败的脸,倒映着那缕刺目的灰白头发,倒映着空悲痛欲绝的神情......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碎裂、重组,指向一个她无法接受、甚至不敢去想的残酷事实。
扑通。
她头上那顶从不离身的乾坤泰卦帽,因为她猛然前冲的剧烈动作,从头上滑落,掉在冰冷的、覆着薄雪的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帽子歪倒着,上面的金属饰物在雪光中泛着冷光。
但胡桃完全没注意到。
她像一枚被用力射出的弹丸,猛地从门口冲了出来!几乎是扑到了空的面前,伸手就要去抓那裹着天一身体的毯子边缘。
“这是天一?!”她
胡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变了调,不再是往日的清脆活泼,而是充满了惊恐、慌乱和难以置信,“她怎么了?!天一!天一你怎么了?!”
胡桃试图从空僵硬的臂弯里接过天一,动作却因为极度的慌乱而显得笨拙。空的胳膊颤抖着,没有松手,仿佛一松手,怀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也会断掉。
“胡桃...”空的声音更加嘶哑,头垂得更低,几乎不敢看胡桃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惊恐和即将崩溃的痛楚,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罪恶。
胡桃终于碰到了毯子,触手一片冰凉坚硬。她不管不顾,用力将天一从空怀里“夺”了过来——其实空已经几乎失去了抱紧的力量。
天一的身体落入她怀中的瞬间,那异常的轻盈和刺骨的冰冷,让她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怎么会这么轻?怎么会这么冷?!
“天一?天一?!”胡桃抱着怀里轻飘飘、冷冰冰的人,用力地晃了晃,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祈求,“你醒醒啊!你发生了什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胡桃啊!”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头颅随着她的晃动无力地摆动,灰白的头发散乱地拂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阵冰凉的、令人心碎的触感。
“你醒醒啊,你醒醒啊...”胡桃的声音开始破碎,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天一的脸颊上,又顺着那冰凉的脸颊滑落,混入毯子的褶皱里,“明明...明明几天前,几天前你还跟我报平安来着,怎么就...怎么......”
胡桃哽咽着,语无伦次,抱着天一的手臂收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的身躯,却只是徒劳地感觉到更深的寒意从对方身上传来,几乎要将她自己也冻僵。
空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中的剧痛。他看着胡桃崩溃的模样,看着她在雪地里站立、抱着天一痛哭,每一句哭泣,每一声呼唤,都像烧红的刀子,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
“胡桃...我...对不起......”他只能重复着这句苍白无力的话,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解释?陈述经过?讲述天一是如何为了救他,如何接下了雷电将军的一刀,如何......这一切,在此刻胡桃撕心裂肺的悲痛面前,都显得那么空洞,那么残忍。
“天一她到底怎么了!”胡桃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空,声音嘶哑而急切,充满了愤怒和无法理解的痛苦,“你说啊!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干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梅花瞳被泪水浸透,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悲痛,是愤怒,是想要撕碎一切伤害了天一的事物的疯狂。
派蒙在一旁捂着嘴,无声地流泪,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
空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试图组织语言——
咳咳......
两声极其轻微、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声,从胡桃怀中传来。
这声音是如此微弱,在风雪声中几乎被淹没,但对于此刻全神贯注在怀中之人的胡桃来说,却不啻于惊雷!
胡桃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哭喊、所有的质问,都在瞬间僵住了。她猛地低下头,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天一的脸。
只见天一那紧闭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千斤重闸艰难开启,她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并非往日的清澈眼眸,而是一片混浊的、仿佛蒙着厚重阴翳的暗色。瞳孔有些涣散,无法准确聚焦,只是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茫然地转动着,像是在努力辨认周围模糊的光影。
“天一?”胡桃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不安,“天一你醒了?天一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是胡桃啊......”胡桃小心翼翼地将脸凑近,试图让天一能看清自己。
天一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胡桃声音的方向。那混浊的目光,在胡桃布满泪痕、写满惊恐与期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胡桃看到,天一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角,极其吃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容的雏形。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摇曳,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冰花。因为它发生在一张如此苍白、如此灰败、如此接近死亡的脸上,因为它牵动肌肉时带来的细微痛苦抽搐,这个“笑容”非但没有任何暖意,反而显得无比凄楚,无比苍凉,像深夜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余烬,徒劳地想要散发出最后一丝微光。
接着,天一翕动了一下嘴唇,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胡桃...咳咳...” 伴随着痛苦的呛咳,一丝暗红色的血沫从她嘴角溢出,触目惊心。
“...我没事...”天一喘息着,眼神更加涣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抚的平静,“我们...回家......”
说完这短短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天一眼中的那点微光迅速熄灭,眼皮沉重地垂下,重新闭合。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加微弱了,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回家...对,回家!我们回家!”胡桃如梦初醒,用力抱紧了天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转身,快步往堂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好,我们回家,天一你振作点,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家里暖和,我给你铺了新床单,烧了热水,我们回家......”
胡桃抱着天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往生堂温暖的前堂,身后留下两行凌乱的、在雪地里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厚重的大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了。
将那温暖的、橘红色的灯光,与门外冰冷的雪夜,彻底隔绝。
也将空和派蒙,留在了那片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
空一直僵立的身影,在门关上的瞬间,终于支撑不住地晃动了一下。他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细密的雪霰变成了真正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
雪花落在他低垂的金发上,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很快堆积起薄薄的一层。有些雪花融化在他脸上,混合着眼角终于控制不住滑落的温热液体,顺着脸颊的弧度流下,在下颌汇聚,滴落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微小的、迅速消失的深色印记。
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他的额角,雪水混合着眼泪,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冰冷的雪,哪些是滚烫的泪。
他就这样跪在往生堂门口的雪地里,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悲痛如同实质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派蒙飞到他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想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陪着他一起,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默默流泪。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璃月港夜晚的喧嚣,衬得这片角落更加寂静,更加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往生堂的门,再次打开了。
这一次,开门的不是胡桃。
一个沉稳、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出。他身着褐色长衫,外罩一件深色大衣,岩金色的眼眸平静如古井,面容俊朗,气质沉稳如山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钟离并未撑伞,雪花落在他肩头,却仿佛无法沾染他分毫。他看了一眼跪在雪地里的空和飘在一旁默默垂泪的派蒙,又抬眸望了望漫天飞舞的雪花,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响起。
诗句中的沧桑与物是人非之感,在此情此景下,更添几分深沉的怅惘。
“钟离......”派蒙抬起泪眼,小声唤道。
钟离的目光落在空身上,又扫过他怀中似乎还残留着的、抱着某人时的僵硬姿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与叹息。
“今日初雪,气温骤降,”他走到空身边,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二位驻足此地,恐得风寒。随我去茶楼喝杯热茶,去去寒气。”
钟离顿了顿,目光投向紧闭的往生堂大门,门缝里透出的温暖灯光,与此刻门外风雪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声音更轻了一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体谅:
“顺便...也给堂主一些...道别的时间。”
壁炉里的柴火被添得极旺,赤红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将整个房间烘烤得干燥而暖和,驱散了所有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古色古香的家具,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温暖的光影。
但这份温暖,却丝毫无法驱散房间中央那张雕花木床上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死寂。
胡桃小心翼翼地将天一放在铺着崭新厚实床单的床上。床单是她下午特意换的,柔软蓬松,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味道和皂角的清香,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她原本期待着天一回来后,能在这张舒服的床上好好休息,或许还会嫌弃她铺得太厚,然后在她得意的炫耀中无奈地躺下。
可现在......
胡桃看着天一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灰白的头发在素色的枕套上铺开,像一片枯萎的雪地。那张脸在炉火的映照下,非但没有恢复血色,反而更显出一种透明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的脆弱。
天一身上的毯子已经被胡桃解开,露出了下面单薄的、染着暗红血渍的黑色衣物。右肩的位置,明显塌陷下去一大块,衣物被粗暴地撕裂烧焦,露出里面层层包裹的、已经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的绷带。
浓烈的、混合着焦糊与铁锈味的血腥气,即使在这温暖的房间里,也无法被炉火的气味完全掩盖,丝丝缕缕地钻入胡桃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却像被浸泡在冰水里,不断下沉。
“天一,你试试,”胡桃坐到床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惯常的、哄劝般的轻快,尽管她的眼眶依旧通红,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鼻音,“我刚换的厚床单,你试试...还...还舒服吗?”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床单的边缘,指尖却冰凉颤抖。
天一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又或许只是无意识地反应。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而悠长,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浊气都吐尽。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谢...谢胡桃...”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不...不冷了...我...我睡会儿......”
天一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要彻底合上,陷入那永久的黑暗与安宁中去。
“不行!”胡桃猛地扑过去,几乎是粗暴地将天一从床上捞了起来,紧紧搂进自己怀里。天一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瘦削的肩头,冰凉的脸颊贴着她的脖颈,那温度冷得胡桃又是一个哆嗦。
“天一你骗我!”胡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怒,眼泪再次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天一灰白的头发上、冰凉的脸颊上,“你身上还是这么凉!你...你不能睡!我不准你睡!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啊!”
胡桃用力摇晃着天一的身体,动作近乎失控,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摇回这具正在迅速冷却的躯壳。
“咳咳——!”
剧烈的呛咳声从天一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胡桃的摇晃猛地停住。
她惊恐地看到,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从天一干裂的嘴角涌出,顺着苍白的下巴流淌,滴落在她自己胸前的衣襟上。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迅速渗透布料,留下一片刺目的暗红。那血腥味如此浓烈,如此真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桃的心上,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攫住。
“天一!”她失声尖叫。
天一被咳得身体微微痉挛,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她半睁着眼,眼神更加涣散,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几乎看不到焦点。她极其艰难地抬起左手——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冰冷而颤抖,似乎想碰碰胡桃,却又无力地垂下。
“...胡桃,别、别晃...”天一的声音更低了,气若游丝,“我、我头晕......”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胡桃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抱着天一的手,但又不敢完全放开,改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靠回自己怀里,只是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好...好,我不晃,我不晃了...”她连声答应,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卑微的祈求,“天一,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好不好......”
胡桃低头看着天一嘴角残留的血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乱,鲜红的血渍在她袖口和天一苍白的脸颊上晕开,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天一侧了侧头,将脸更紧地埋进胡桃温暖的颈窝,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受伤的小兽。她冰凉的气息拂过胡桃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胡桃...”她轻声唤道,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是不是...很厉害......”
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这算哪门子厉害?!
愤怒、心痛、委屈、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胡桃胸腔里冲撞。
胡桃握住天一那只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截焦黑破损袖管的右臂位置,那里包扎下的触感是那么单薄,那么空...她的肩膀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真是的...”胡桃开口,声音却哽住了,好半天才继续,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厉害个什么啊!我不是让你照顾好自己吗?我不是说了吗,遇到危险要先保护好自己,打不过就跑,跑回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怎么...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啊......”
胡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滴在天一的头发上。
“你这个...大笨蛋...大骗子......”她低声骂着,却更像是在无助地哭泣。
天一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和愤怒。她挣扎着,想抬起左手,想摸摸胡桃的脸,想擦掉她的眼泪。但手臂被胡桃紧紧挽在怀里,动弹不得。她动了动空荡荡的右肩,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心慌的凹陷。
最终,她只是艰难地抬起头,用那双混浊的、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胡桃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安抚:
“胡桃...不哭...”天一的气息很不稳,说话断断续续,“哭花脸...成了大花猫...就...不好看了......”
天一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只是让嘴角又溢出一丝血丝。
胡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着天一努力想安慰自己的样子,看着她灰败脸上那强撑的、脆弱的温柔,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天一侧了侧身,更加往胡桃怀里缩了缩,似乎在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和安全感。她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
“不早了...胡桃...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
这四个字像最后的丧钟,在胡桃耳边敲响!
“别睡!千万别睡!”胡桃几乎是尖叫起来,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汹涌。她用力抱紧天一,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我...我去给你熬点粥,好不好?天一你千万不能睡啊!喝点热粥就好了,暖暖身子,就不冷了,好不好?你听话,乖乖等我,我很快就好,你答应我,千万别睡,好不好?”
她语无伦次,慌不择言,只想用任何方法拖住天一,不让她沉入那永恒的睡眠。
天一似乎很疲惫,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说:
“谢...谢胡桃,不了...胡桃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恳求。
胡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她看着天一紧闭的眼睛,颤抖着问:“你...你说......”
天一没有立刻说,只是坚持着:“你...咳咳...你先答应......”
胡桃看着她又开始咳嗽,看着她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感受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紧紧抱住天一,将脸埋在天一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发间,声音闷闷的,充满了绝望的妥协:
“好...天一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天一似乎松了口气,那紧绷的、强撑着的一口气,微微松懈了一些。她重新睁开眼睛,混浊的目光努力想要聚焦,看向胡桃。
“我、我想去、去...”天一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需要胡桃屏息凝神才能听清。
“...无妄...坡...”
无妄坡?
胡桃愣住了。
“不行!”胡桃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尖锐,“外面太冷了,还下着雪呢!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能去那里?不行,绝对不行!”
天一没有争辩,只是用那双混浊的、近乎哀求的眼睛看着胡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求你了...你刚刚...答应过我的......”
那眼神,那声音,让胡桃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胡桃想起了天一刚才的坚持,想起了自己那句“什么都依你”。看着天一那微弱却固执的期盼,看着她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的模样...胡桃知道,这可能是天一最后的愿望了。
拒绝的话,她说不出口。
一股巨大的、冰凉的悲伤攫住了她。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天一的脸上。
“...这...”胡桃哽咽着,最终还是妥协了,声音颤抖得厉害,“好吧......”
胡桃小心翼翼地将天一重新放平在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她站起身,开始手忙脚乱地翻找。
两条最厚实、最柔软的毛毯被翻了出来,她仔细地将天一裹了一层又一层,确认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将她包裹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即使如此,触手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慌的冰凉。
她还是不放心,又找出一条长长的、她自己的、带着淡淡梅花香气的羊毛围巾,仔细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天一的脖颈和脸颊周围,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一点苍白的额头。
做完这一切,胡桃看着床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天一,心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她深吸一口气,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将天一连同厚厚的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夜已深,雪愈大。
璃月港已经彻底沉睡在银装素裹之中,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只有零星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
通往无妄坡的小径早已被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几乎分辨不出道路的痕迹。寒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胡桃抱着天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她走得很慢,很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怀中的人遮挡着大部分风雪。厚厚的积雪没过她的脚踝,冰冷的雪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腿,寒气顺着小腿往上爬,但她仿佛感觉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天一身上。
胡桃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天一,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酸痛僵硬,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害怕,害怕一撒手,天一就会像这风雪一样,从她怀里消失,再也找不到。只有这份重量,这份冰冷的触感,才能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天一还在,还在她身边。
“天一,我们到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当眼前出现那片即使在雪夜中也显得格外幽深寂静、被高大树木环绕的坡地时,胡桃停下脚步,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微弱,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悲伤。
天一半睁着眼,气若游丝。厚厚的围巾和毯子让她几乎无法动弹,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一点点外面晃动的、被雪模糊的树影和天空。
实际上,无妄坡树高林密,即使在白天也光线昏暗,此刻在深夜大雪中,更是幽暗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清冷的天光。
天一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胸口只有极其细微的起伏,间隔长得令人心焦。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在狂暴的风雪中摇曳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听到胡桃的声音,她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动了动被包裹着的头,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
“谢谢...胡桃,我...我可以...自己...走的。”
声音轻得如同幻觉。
胡桃的心猛地一抽,抱得更紧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固执:“不行!有什么事就这么说!我抱着你,你说,我听着!”
她害怕,她真的害怕。害怕一放手,天一就会倒下,就会再也站不起来。她只有紧紧抱住她,才能感觉到她还在。
天一似乎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不存在。她混浊的眼睛望向胡桃,尽管可能看不清,但她还是“看”着那个方向,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
“胡桃...我是姐姐,妹妹要听姐姐的话...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胡桃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行!”她尖叫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在冰冷的风雪中迅速变得冰凉,“天一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姐姐妹妹!说什么要听你的!你骗了我多少次了!你说你会好好的!你说你会回来的!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你哪一次做到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听你的了!我不听!我不听!”
胡桃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哭喊着,将脸埋在天一冰冷的毯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所有的恐惧、无助、愤怒、不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天一沉默了。
雪花静静地落在她们身上,落在胡桃哭得颤抖的背上,落在天一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上,很快堆积起薄薄的一层。寒风依旧在呜咽,树林深处似乎传来某种不知名生灵的低语,衬得这片雪夜中的无妄坡更加空旷寂寥,如同世界的尽头。
良久,天一才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微弱,更加飘忽,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对不起...璃月很好...岩王爷很好......”
天一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在回忆着某些零碎的片段。
胡桃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紧紧握住天一那只完好的、却同样冰冷刺骨的左手,泣不成声:“我知道...呜呜...我知道...璃月很好,大家都很好,可是...没有你,不好...一点都不好......”
天一没有回应胡桃的话,眼神开始变得空洞,望向被树冠遮蔽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喃喃自语:
“胡桃...我想奶奶了,她还躺在医院呢...我还没签字...你看天上...奶奶她是不是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期盼,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
胡桃的心像是被撕裂了。她知道,天一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可此刻,她说出这样的话,只让胡桃感到更加彻骨的寒冷和悲伤。
“傻天一......”胡桃哽咽着,将脸贴在天一冰凉的脸颊上,“这里是无妄坡,看不到天空的...奶奶她...她在另一个地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子的......”
天一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
“还有...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手串...弄丢了...我明明...有好好带着的......”
天一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串手串...胡桃想起自己亲手雕刻、打磨,一颗颗串起来,系在天一腕上的胡桃木手串。那是她送给天一的第一个礼物,上面刻着往生堂的纹样和她的“小心思”。天一一直戴着,从未取下过。
“没了就再做一个!”胡桃用力摇头,泪水飞溅,“等回去,我给天一再做两个,好不好?做更好的,更漂亮的!两只手上都...一只手上戴两串,戴得满满的,羡慕死别人,好不好?”
她急切地说着,仿佛这样就能许下一个承诺,就能将天一拉回现实,拉回那个她们可以一起制作手串、一起嬉笑打闹的未来。
天一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一点点满足和憧憬的笑容,尽管转瞬即逝。
“...好...”她轻轻应道。
就在这时——
周围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是风停雪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降临了。风依旧在吹,雪依旧在下,但那种呜咽声、那种冰冷的喧嚣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她们脚下的雪地里浮现出来。
那光芒起初只有针尖大小,颤颤巍巍,如同夏夜的第一只萤火虫。然后,第二点,第三点...越来越多的金色光点,从积雪下,从枯草间,从周围的树干后面,如同被唤醒的星子,缓缓升起。
它们轻盈地漂浮在空中,光芒柔和而温暖,不刺眼,却奇迹般地驱散了周围一部分阴森寒冷的感觉。光点逐渐汇聚、变形,勾勒出一个个模糊的、蝴蝶般的轮廓。
金色的蝴蝶。
它们无声地扇动着光的翅翼,在飘雪中翩翩起舞,轨迹优美而玄奥,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越来越多的光蝶出现,开始围绕着相拥的胡桃和天一,缓缓旋转飞舞,形成了一个金色的、流动的光环。
胡桃怔怔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作为往生堂的堂主,她见过许多奇异的景象,接触过生与死的边界。但眼前这一幕,依旧超出了她的认知。这些金色的光蝶,散发着一种纯净的、温暖的、却又带着淡淡哀伤的能量波动,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某种高度凝聚的、纯净的意念或情感的具现化。
是...愿望吗?是执念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因为这一幕而攀升到了顶点。这景象太美,美得不真实,美得...像一场盛大而凄美的告别。
天一混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看向那些飞舞的金色光蝶,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近乎释然的光芒。
她重新看向胡桃,声音忽然清晰了一点,却带着一种临终托付般的郑重:
“胡桃你之前说过...客户分等级...对吧?”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好像...是...「桃」级...对吧?”
胡桃不明白天一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天一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近乎贪恋的温柔,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可是...我想奢求一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却固执地说下去,“我...可不可以...做你的...「胡」级客户...”
胡桃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胡」级?
天一...想做她的「胡」级客户?
这也意味着,天一在向她请求,一个最正式、最隆重的...告别。
“别说胡话!”胡桃猛地打断她,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惊恐和拒绝,“天一你不能...不能这样...你不是客户!你不是!你是本堂主的天一!是我的天一!我们不要什么等级!我们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家!”
她语无伦次,抱着天一就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诡异的金色蝴蝶,离开这个即将把天一从她身边夺走的可怕请求。
天一被她抱得微微晃动,却只是更紧地、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胡桃的手臂——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咳咳...不好意思啊...”她的声音虚弱下去,带着歉意,眼神却依旧固执地望着胡桃,“...是我贪心了......”
那眼神,像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映照着胡桃崩溃的脸。
胡桃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抗拒,都在那眼神中融化、瓦解。她看着天一脸上那强撑的平静和深藏的期盼,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她明白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将她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力气都冲垮。她腿一软,抱着天一,缓缓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金色的光蝶依旧在她们周围无声飞舞,将这片小小的雪地映照得如同幻境。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天一冰凉的前额,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天一苍白的脸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不是...”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深沉的温柔,“天一要好好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好好的...你个大骗子......”
胡桃像是在责备,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力的挽留。
天一似乎笑了,那笑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好...好好的...”她轻轻应道,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一直萦绕在天一身上、那股深渊的黑气,突然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它们仿佛受到了周围金色光蝶的刺激,又或者是天一意识即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波动,从天一右肩那空荡荡的断裂处,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
黑气在空中疯狂扭动、凝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祥与深渊气息,与周围温暖纯净的金色光蝶形成了极端刺眼的对比。
那团凝聚的黑气,开始迅速变化形状。它拉伸、塑形...最后,凝聚成了一条手臂的轮廓!
一条透明的、由纯粹深渊构成的、与天一失去的右臂一模一样的“手臂”。
这条黑暗手臂悬浮在空中,指尖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触碰什么,又似乎在犹豫。
胡桃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然后,她看到,那条黑暗手臂的表面,开始发生变化。浓稠的黑色如同潮水般褪去,从指尖开始,迅速被一种温暖、纯粹、与周围金色光蝶同源的金色光芒覆盖、替代!
眨眼之间,一条散发着柔和金光的、半透明的手臂,静静地悬浮在了天一右肩的空缺处。
它微微弯曲,手掌张开,指尖带着一点微光,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自己的存在会惊扰到什么,会带来一丝一毫的恐惧或不适。
胡桃呆呆地看着这条金色的“手臂”,看着它缓缓地、轻柔地抬起来,伸向她的脸。
冰凉的、没有实质触感的“指尖”,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仿佛想要将那冰冷的泪水拭去。
天一混浊的眼睛看着胡桃,看着那条由她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执念转化下凝聚成的“手臂”,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柔与不舍。
“...胡桃...不哭...”她的声音轻得像最后一缕微风,却带着无比的认真和承诺,“...我不骗你...哭花了,不好看...”
胡桃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崩溃的痛哭,而是一种无声的、近乎凝固的悲伤。她伸出自己颤抖的、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那条悬浮的金色“手臂”。
没有实质的触感,只有一种温暖的、微微酥麻的能量波动,从“手心”传来,带着天一的意识,带着她最后的温度,最后的眷恋。
“...好...”胡桃哽咽着,用力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哭......”
她紧紧握着那只金色的“手”,仿佛握着天一最后的灵魂。
天一似乎终于放心了,也终于...耗尽了所有。
她闭上了眼睛。
嘴角,依旧保持着那一点微弱的上扬弧度,仿佛带着一丝满足,一丝解脱。
周围飞舞的金色光蝶,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纷纷调转方向,如同归巢的燕群,朝着天一右肩处那条金色的、正在逐渐变得透明、光芒开始黯淡的手臂汇聚而去。
一点,两点,无数点...金色的光点融入手臂,让那手臂的光芒短暂地明亮了一瞬,如同回光返照,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消散。
天一的嘴唇微微翕动,开始吐出一些散乱无章、意识迷离的话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梦呓:
“胡桃,谢谢...”
“我好累...”
“也好饿...”
“天是不是亮了......”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已经完全停止。
胡桃紧紧抱着她,握着那只即将彻底消散的“手”,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走向生命尽头的呢喃,心如刀绞。她抬头,看向被树冠遮蔽的、只有雪花不断落下的黑暗“天空”,又低头看着怀中脸色安详、仿佛只是睡去的天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卑微的祈求:
“天一等等,别睡...求你了...再等等...天马上就亮了...亮了我们就回家...我煮粥给你喝...我做新的手串给你...求你了...”
天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她的嘴唇最后动了一下,发出两个几乎不成音节的、气若游丝的字:
“...好...”
然后,胡桃感觉到,手中那温暖的能量波动,消失了。
那条金色的、由光蝶汇聚、由黑暗转化而来的“手臂”,如同阳光下最后的露珠,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金色光屑,混入漫天飞雪,消失不见。
周围依旧飞舞的金色光蝶,也在同一瞬间,全部停止了扇动。它们如同被冻结的时光,静静悬浮了一刹那,然后,齐齐崩散,化为亿万更加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一场无声的金色细雨,缓缓飘落,落在胡桃和天一的身上,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带来最后一点温暖的幻象,随即彻底黯淡,融入黑暗与冰雪。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风雪的呜咽,依旧。
胡桃怀中的天一,头微微向一侧偏去,靠在她的臂弯里,神态安详,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嘴角那点微弱的笑意凝固着,灰白的长发在风雪中微微拂动。
她不再颤抖,不再咳嗽,不再说冷,也不再...呼吸。
只有一道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带着最后一丝温暖气息的话语,随着她最后一口气的呼出,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飘入胡桃的耳中,轻得像一个终于可以安然放下的梦:
“......胡桃......”
“......晚安......”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