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片刻,洪武帝心中思量已定,决意彻底瓦解这股势头!
他是开国之君!
非守成之主,自有吞天之志。
更有破尽万难、踏碎一切的铁血胆魄!
岂会因今日群臣联名上奏,便低头退让?
正待他准备开口降旨……
也正是百官屏息以待,期待那位九五至尊终被说服之际。
忽然间——
在两列森然林立的朝班之间……
多出一道身影。
只见原属东宫的位置上,一名年轻面容之人,悄然立于钟鼓之侧。
刹那间,大殿之内那股凝结一体的肃穆气氛,骤然冻结。
所有人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而去。
只见那人望向群臣,仅平静言道:“诸位,此时不可退兵。”
仅此一句,便令满朝震惊。
兵部尚书茹常更是愕然。
他本以为,这位一手创办格物院、又在近日不断改善民生的皇长孙,应当最能体察他的拳拳之心。
然而这一句简短却坚定的话语,却似蕴含千钧之力,透出不可动摇的决心。
以至于,他一时竟无法理解。
“皇长孙,如今我大明威震四海之目标已然达成,又何必再让黎民疲于奔命。”
“诚然如此!自大明立国二十五载以来,何曾有过寒冬时节举国兴兵之举?纵览前朝历代,亦极少有此先例!”
“若真需用兵,待来年春暖花开,河道解冻,粮运畅通,届时调度兵马也未为晚也!”
“……”
群臣面面相觑,心中困惑,仍欲进言劝阻。
然而——
只见那道挺拔的身影依旧不动,只是再度缓缓摇头。
“诸位,大错特错!”
“错?”茹常眉头紧锁,满心不解。
却见朱雄英蓦然上前一步,面向满朝文武,神色肃然。
“诸位当真以为,我大明耗尽国力,遣数十万将士远征四方,仅仅是为了震慑宵小、扬我国威?”
朱雄英冷笑一声,声如寒刃。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百官皆觉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直透头顶,心头剧震,几近战栗!
而此刻——
朱雄英之声愈显铿锵。
“倘若真是如此,我大明的粮秣,难道是凭风而至?”
“那数十万大军所耗钱粮,莫非是从天而降?”
“此次征调后勤之人,征发百姓何止百万?其间压榨民力、激起民变之事,奏折中历历在目,朝廷岂会甘愿只为使四夷知晓教训,便默许此等暴行滋生?”
“难道诸位真认为,连日来的军情急报,只为维护大明颜面?”
“抑或,仅是为了彰显朝廷尊严?”
朱雄英冷眼扫视,语气森然。
“整个大明,担不起这等虚名!”
“大明之威严,也不至于贵重至此!”
“今日所作所为,皆因一句铁律——”
刹那间,朱雄英目光如炬,横扫朝堂,声震梁柱:“凡内外蛮夷胆敢作乱者!”
“必诛其族、殄其类、断其根脉!”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此刻——
所有大臣呆立原地,无一人能语。只因眼前这位皇长孙所言之辞,太过酷烈!
良久,众人才惊觉:此非示威,而是要真正灭族?
詹徽骇然失色!
但他深知自身位卑言轻,不愿再触逆鳞,只得深深皱眉,默然沉思。
兵部尚书茹瑞则怔忡片刻,旋即猛然抬头。
“皇长孙!灭族绝嗣之语,不过古贤用以威慑外邦之辞,若真付诸实行,天下异族数不胜数,岂能尽数屠戮?”
“况且,昔日格物院初建时便已言明,大明虽立国仅廿五年,然百姓早已厌倦刀兵。”
“眼下最紧要者,乃我大明内部安定!”
“昔年北宋、大辽、大金、南宋,乃至大元,数百载兵燹不断,生灵涂炭!此土之上方得片刻安宁,岂可再陷战火?”
“此前我大明出师,本为平息边患,使受扰之地得以安居乐业。”
“而非如今所言之‘断其苗裔’!”
茹瑞衣袖一振,袍角猎猎,声色俱厉!
“皇长孙此议,恕本官断难从命!”
不止茹瑞,自朱雄英此言出口,朝中群臣纷纷出列,极力谏阻。
“皇上,虽此时言此似有冒犯,然‘好战必亡’之训,您亦当铭记于心。”
“吾等并非怯战……”
“可这二十五年来,我大明何年无兵事?现今境内流寇未靖,东南沿海倭患频仍。”
“若持续对外征伐,实非我大明应行之途啊。”
一位老将自武班之中踏步而出,先前沉默不语,此刻亦站出来反对朱雄英。
此外——
立于殿柱旁,满脸老人斑、倚柱歇息的刘三吾,亦缓缓睁开双眼。
“皇上,当年制定内外方略之时,初衷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而非沉溺征战!”
“皇长孙血气方刚,闻外邦犯境便怒不可遏,一时激愤可以理解,但皇上须知,大军一日在外,便有一日之险。”
“至于‘绝人后嗣’之说,听来固然令人振奋,然吾辈更应清醒:此事不可为,亦不能为!”
刘三吾语气一顿。
于是便指向四方道:“商周之际,便有东夷、南蛮、西狄、北戎;秦汉之时,匈奴窥伺边疆,直至汉武帝奋起,重振大汉天威……东汉末年,鲜卑、突厥、羌人蜂起,异族之众数不胜数……及至五胡乱华,幸赖隋唐崛起,再续华夏正统。然而唐末又逢五代十国,天下再度分裂……”
“待到宋时,大辽、大金、大元相继而兴……所谓异族,何其繁多?”
“老夫年岁久长,所阅典籍亦广。如今我大明虽再承华夏衣冠……然数千年来,分合无常,朝代更替,异族从未断绝!”
“相反,随着岁月推移,我们所见之天地愈发辽阔。我大明于这浩瀚世间,不过是一个诞生仅二十五年的新生国度雏形。”
“皇长孙一句‘绝人苗裔’,听来固然震动汉人之心。”
“但,也仅仅止于震动汉人之心罢了!”
“若真欲践行皇长孙之言,是否在此之前,尚需掀起一场新的【华夷之辨】?”
“唯有如此,方可名正言顺地付诸行动?”
“不过,老夫倒想请问,这一时机,究竟还需多久?一年?十年?抑或百年、千年?”
这时——
刘三吾那双苍老的眼眸忽然亮得惊人。
他全然不见平日里暮气沉沉的模样,仿佛燃尽残躯最后的精力,在履行一位臣子临终前的最后一谏。
“皇上,老臣今日冒死直言!”
“先前皇长孙提倡格物之学,并扬言将以之取代四书五经为科举主纲时。”
“老夫未加阻拦。”
“其根本缘由,不正是因皇长孙曾言——格物之学的根本精髓,仍是我华夏绵延不绝的正统国学?”
“既修国学,那皇上以为,习此学问的士子,真会甘愿让我大明自此陷入永无休止的征伐杀戮之中吗?”
刘三吾俯首叩请,“恳请皇上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