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装甜面酱的陶罐被摔碎,甜面酱淌了出来,流得竹篮里面到处都是。
拎起竹篮,粘稠的甜面酱从竹篮的缝隙中渗透,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很快淌了一片。
赵溪月皱起了眉头。
这甜面酱,是她从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手中买的,无论是从质地、颜色、气味还是味道,这甜面酱的品质都是上乘,甚至比她从前尝试着腌制得还要好。
这样的甜面酱,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得。
就这般被糟蹋了个彻底,当真是可惜的很。
赵溪月心疼不已,抬眼去瞧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
对方似乎摔得比她更厉害一些,坐在地上,哼哼唧唧了半晌,才挣扎着爬了起来。
圆脸,个头不高,大约三十多年……
赵溪月看清对方的面容时,顿时一愣。
这人,似乎是前两日她售卖驴肉火烧那天,专门到她的摊位跟前来找邢明泽,想要从章家解库贷银钱置宅院的那个。
圆脸汉子显然也认出了赵溪月,面色也是一怔。
但怔然仅仅持续了片刻,对方仍旧是满脸惊慌失措,挣扎着爬了起来后,先往后张望了一番,接着便要踉跄离开。
“哎,你撞了人,打碎了我的甜面酱,就这般走了?”
赵溪月拧眉,抬手抓住了圆脸汉子的胳膊。
她好不容易买到的甜面酱,无缘无故地糟蹋成了这幅模样,没有完全不给个说法的道理。
至少,得赔了她这买甜面酱的钱。
否则的话,整件事情也忒憋屈了一些!
“松开!”圆脸汉子用力,想要挣脱。
偏生这赵溪月看着清瘦,这一双手却像是铁钳一般,根本甩脱不得。
更道,“你弄洒了我的甜面酱,不许走,必须得给个说法,赔了我银钱才行!”
声音柔和,同时却低沉有力,让人不容忽视。
圆脸汉子顿时一顿,而后再次想要挣脱赵溪月的钳制,却在尝试两次之后,皆是无果。
“你若不赔钱,我便喊了衙差来,给评评理!”赵溪月的音量提升,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有些喜好看热闹,打抱不平的人,已是围了上来,要为赵溪月这个受害者说话。
圆脸汉子见势不妙,也不再以蛮力离开,而是从怀里拿了钱袋子出来,抓了一把铜钱塞给了赵溪月。
“够了吧!”
这把铜钱,大致有二十多个,赔她方才买的甜面酱,的确是足够了。
“够了。”赵溪月毫不客气地将铜钱收了下来,松开了手,“你可以走了。”
圆脸汉子冷哼,抬脚便走。
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将洒落在地上碎掉的陶罐块一脚踢开到路边,以发泄心中的不悦。
但这一踢,鞋子上沾染了不少甜面酱,脏污了一大片。
这惹得那圆脸汉子越发心中不悦,冲地上啐了一口。
本想再骂骂咧咧上几句,但那圆脸汉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往来的方向张望了一番之后,脸色变了一变,便急匆匆地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里头。
得了赔偿的银钱,赵溪月也不再计较这件事情,而是收拾自己的东西。
陶罐已经不能要,只能扔到那些素日店铺用来对方杂物和垃圾的地方,竹篮子上沾染了一层甜面酱,时不时地往地上滴滴答答,没法直接拎回去,赵溪月便到汴河边儿,用河水大致涮上一涮。
直到竹篮子里面的甜面酱被河水冲刷个差不多时,赵溪月这才将湿漉漉的竹篮用力地甩干水,往回走。
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再次去找寻方才卖甜面酱的老妇人,看还能不能重新买上一罐。
只是还不曾找寻到卖甜面酱的老妇人时,赵溪月先看到了陆明河和程筠舟。
两个人带着周四方等几个衙差,正在一处巷子口站着,旁边则是乌压压地围了一圈的人。
其中几个,此时正痛哭流涕,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旁边的人搀扶着才能稳住身形。
这是……
出了何时?
赵溪月有些好奇,往前凑了一凑。
刚站稳了脚步,便听到有人呜呜咽咽道,“陆巡使,程巡判,你们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我们全家人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的银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这汴京城中置下自己的宅院,彻底在这汴京城中安稳下来。”
“可不曾想,这堂堂章家解库,平日赚着这借贷银钱的高额利息也就罢了,还生出了骗人的腌臜心思,将我们家这整整二百两银子全都骗了去……”
“这简直是要了我们全家人的命啊!”
“若是这二百两银子找不回来,那我们全家人当真是一日也活不下去了……”
“陆巡使,我们家为了置一处宅院,变卖家中祖产,连我母亲的遗物都拿去典当,却被那章家解库骗去了一百八十五两银子,求陆巡使为我家做主,将银子讨要回来!”
“陆巡使,我们家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众人哭嚎不断,哽咽不已,哭喊着在陆明河和程筠舟的面前跪下,不住地磕头。
陆明河和程筠舟急忙去拦。
“各位放心。”
陆明河朗声道,“我身为左军巡使,一定会将各位遇到的事情查问清楚,给各位一个公道!”
“但现在,我们左军巡院需要先了解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方能知晓该如何为各位做主。”
“眼下,还请各位暂且稍安勿躁,将事情的原委始末一一告知我们,我们整理所有线索凭证,好进行下一步举动!”
陆明河声音低沉有磁性,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原本心中慌乱焦急的人们当下有了主心骨。
伸手擦了擦眼泪,所有人皆是将头点了又点,“好,好,我们听陆巡使的!”
眼见所有人的情绪暂且被安抚了下来,陆明河便吩咐程筠舟和周四方两个,分别带人对在场报案的百姓问话、记录。
征用了旁边的一处茶摊来做一应事情,眼看所有人暂且能够配合左军巡院的人办案,陆明河当下松了口气。
抬眼张望,陆明河看到了旁边的赵溪月。
“赵娘子?”陆明河有些意外。
“陆巡使。”赵溪月走到了跟前,“我路过这里,瞧见这里嘈杂,便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一桩诓骗银钱的案子,且与章家解库有关?”
“正是。”
陆明河叹气,“原本我与程巡判正在日常巡视,结果被许多人围了上来,吵吵嚷嚷着说被章家解库骗走了银钱。”
“人数众多,涉及的银钱数额也不少,便干脆先问上一问大致的情况,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章家解库财力雄厚,是整个汴京城中除了官家解库以外,为数不多的私人解库之一,经营多年,也颇有声誉,这骗钱一事,怎么都觉得蹊跷了些。”
毕竟对于解库来说,放贷银钱收益颇丰,每年的利润超乎常人想象。
而这些人被骗走的银钱,加起来大致是一千两白银左右。
这些银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极大的数字,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得,但对于解库来说,却不过是几日的利润罢了。
为了这区区一千两的白银,而去损害可以正当谋取暴利的声誉和门路,怎么都觉得不值当。
陆明河微微叹息,“不过事无完全,还是要先查问清楚,弄清其中的所有的状况,方能知晓个中内情。”
“的确。”
赵溪月点头,“说起来,我这段时日倒是时常碰到一个自称章家解库的人,行为举止略显不同寻常,不知道与此事是否有关。”
行为举止不同寻常,且自称是掌家解库的人?
陆明河当下精神一振,“还请赵娘子详细说明。”
“是。”
赵溪月点头,将邢明泽第一次来摊位上买吃食说得那些话,以及前两日圆脸汉子与邢明泽交谈的内容,乃至今日遇到圆脸汉子且打翻了甜面酱的事情,尽数告诉了陆明河。
“邢郎君第一次出现时说的那些话,便让我与江娘子觉得颇为诧异,而那日邢明泽来买驴肉火烧时与那圆脸汉子的话,亦让我觉得有些刻意。”
赵溪月道,“倘若章家解库发生了这种不符合常理的骗钱案件,是不是与这位自称是章家解库,且能够给人足够多优惠的邢郎君有关?”
“极有可能。”
陆明河点头,“那日邢明泽与那位圆脸汉子当众讨论解库放贷可以降低利息的事情,也显得十分刻意。”
正所谓,财不外露。
人在外面,也不会过多谈论有关银钱的事情。
尤其是置宅,向解库借贷银钱这种,在外面讨论,尤其是在赵娘子的吃食摊前,当着那么许多人讨论,更是不该。
这般如此,无外乎是刻意为之,故意给旁人看,让更多的人贪图便宜,找他问询向章家解库借贷银钱的事情。
而这位邢明泽,也就有了趁机诓骗所有人的机会。
若是这般猜测的话,那邢明泽,大约根本就不是章家解库的人,而是假借章家解库的名义来行骗。
陆明河眉头紧皱,片刻后,看向赵溪月,“方才赵娘子说路上遇到了那位疑似和邢明泽做戏的圆脸汉子,当时那人似乎略显慌张?”
“没错。”
赵溪月点头,“而且不住地回头张望,似乎有什么人在追他一般。”
“现在仔细想来,说不定也是因为诓骗银钱的事情败露,这才会慌慌张张,想要找寻躲藏之处。”
“嗯。”陆明河十分认同赵溪月的看法。
接着,冲赵溪月拱手,“多谢赵娘子告知一应线索,帮了我们左军巡院大忙。”
“也是碰巧遇到了这些,感觉还是要告知陆巡使比较合适,若是能帮上陆巡使的忙,那便是一大幸事。”
赵溪月笑着告辞,“时候不早,我还需要再去买上一罐甜面酱,先告辞。”
“赵娘子慢走。”
陆明河拱手,目送赵溪月远去。
直到那一抹秀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陆明河才收回目光,去查看程筠舟和周四方的问询状况。
大致情况,跟他心中猜想得颇为相似。
这些被骗了银钱的人,皆是积攒了一些银钱,准备购置宅院,听说章家解库在利息上有极大的优惠,便想着在章家解库借贷银两。
而在偶然情况下,他们听说,通过邢明泽的话,可以拿到更多优惠,利息更低,便纷纷找上了邢明泽,并在邢明泽的游说下,打算购置所谓章家解库对外出售的宅院。
但在交了银两,拿到了文书,他们去收宅院时,却发现宅院中皆是有人居住,且对宅院买卖一事丝毫不知情。
后经对比,发现他们手中的文书乃是假的,就连买卖文书上卖方章家解库的印鉴和楼店务的印鉴皆是假的。
他们这才意识到上当受骗,前去章家解库讨要说法。
但章家解库却表示他们素日只做银钱借贷生意,从来不对外售卖解库的产业,即便是从前因为有人还不起借贷银钱被迫收回的宅院,也都是由庄宅牙行对外售卖,说这些人一定是搞错了。
一边说章家解库骗走了他们的血汗钱,一边则是说章家解库是清白的。
两边争执不下,这些被骗了银钱的寻常百姓无奈之下,便打算一起去报官。
让开封府衙为他们主持公道。
而在去开封府衙的路上,碰巧遇到了巡视的陆明河与程筠舟。
于是,便有了最初众人哭诉的那一幕。
“看眼前的状况,罪魁祸首,应该就是这个邢明泽。”
程筠舟道,“需得先抓住他,整件事情才能水落石出。”
“嗯。”陆明河认同点头,“去一趟章家解库,确认一下报案百姓们所说是否属实,一旦确认便找寻画师,根据所有见过邢明泽的人绘制画像,张贴何处,全城搜捕!”
“此外,通知城门守军,下发文书到附近各县,协助找寻邢明泽,防止他已经私逃出汴京城。”
“是!”程筠舟应声,立刻将所有的事情安排下去。
陆明河却是眉头不舒。
即便他们左军巡院雷厉风行,快速地采取措施,但所有的事情执行起来,都需要一定的时间。
事情已然败露,邢明泽又是蓄意为之,大约早早做好了准备。
若是此时邢明泽早已出了汴京城的话……
? ?解库,类似于银行,通常会由官府、皇室、寺庙等经营,盈利可观,据说当初岳飞便经营解库赚钱,所赚银钱供养军队,一些财力雄厚的私人也会开解库来赚钱,借贷买房子也非常普遍,参考《清明上河图密码》中主角置宅打算从解库贷钱,《长安的荔枝》里面主角买住宅向寺庙借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