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冰凉的手捧上我的脸，认真道：“宿宿，我们明夜就去剑冢，阿爷一时性命无忧，我也有了应对白寒远的法子，但剑城事多，墨凉那边等不了太久的。”
映着烛光，他漆黑的眼眸隐隐闪烁。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明白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抉择。
这事还得从那段被时光尘封的、陆白两家不愿提及的旧事说起。
当年因为鬼医惹下的风流债，陆欢和慕淡云一对佳偶终成兄妹，运城陆氏为掩盖家丑，迅速安排两人在原定婚期内各自婚嫁：慕淡云郁郁改嫁鬼门四璧之手的墨无殇，而陆欢从父命娶了门当户对的白斩天幺女白荻。白荻临盆前夕，江湖传来慕影沙逼死墨无殇夫妇火烧飞凰山庄的消息，陆欢听闻心灰意冷，抛妻弃子连夜上了龙骨山。
白逸尘出生后就被白荻带回白家，后郁郁而终，剑城和运城也几乎因此决裂。虽说后有陆荆代表陆氏在剑城陪学赎罪，表面上平了这一桩恩怨，但说破天，依旧是陆氏愧对白荻。
且不说那金蟾是白家累世修炼的十七道剑魂和数万万剑气滋养出的圣物，与剑城剑冢息息相通，单凭这一桩往事，要让白老城主不计前嫌拿出镇城之宝去就慕淡云之子墨凉，简直是天方夜谭。
白逸尘能放下，是因为我，也是因为他本就胸怀大义悲天悯人。但白斩天的恨，是支撑他守护剑城尊严的脊梁，无人能裹挟他放下。
“怎么，舍不得？”他眉眼弯弯，修长的手指带着凉意斜斜地从我发梢间穿过，柔声道：“待剑城是了，我就去运城找你。”那温柔的尾音像羽毛拂过心间，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沉默着，指尖不觉间绞紧了衣袖。白老城主是旷虚之境的剑道高手，若能医治好他，联手无相境界的白逸尘，剑城目前所有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而我身份特殊，一旦被琉璃灵抓住命门，就足以让白逸尘身败名裂。而运城那边，墨凉身受重伤危如累卵，虽说有碧穹和陆家护着，但琉璃灵无时无刻不想置之于死地。我在剑城多耽搁一天便会多许多的风险。
我长吁口气，想要将胸腔里的挣扎和沉郁都呼出去，迎着他期许的眼眸缓缓点头。
夜风卷着凉意灌入室内，明明灭灭的烛火疯狂摇曳，映得满室光影交错。
趁清晨的曦光尚未刺破剑城上空的阴霾，我悄悄潜入花木掩映中玉夫人的院落。
小公子已提前被奶娘带走，只剩玉夫人静静地在内室等候。依旧罗衣素裙，云鬓雾鬟，神色比昨日沉静了许多，见到我时福着身子微微颔首。
一室香暖，风情无限。
易容之事，我向来得心应手。
“一切小心，我和安儿的姓名……就拜托姑娘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白寒远势力盘错，耳目众多，她身处其中如履薄冰，此刻的配合已是将性命押上赌桌。
“夫人放心。”我沉声应道，指尖迅速沾取特制药膏，对着铜镜熟练勾勒揉按。不过片刻，镜里镜外四张相似的容颜眼波流转活色生香，却隐含着坚韧与从容。
我换上她的罗衣素裙，搭上一袭天青色披帛，又抹上玉夫人常用的香粉，端起那碗精心熬制的药膳，再度穿过红墙绿瓦和千步廊，踏上云龙阶石，摇曳生姿地走向守卫森严的灵虚殿。
守卫对“玉夫人”的到来显然习以为常，略作盘查即便放行。推开沉重的木门，敞阔的高堂大殿幽暗得好似禁室，大约是太久不曾见光，缕缕药香混杂着隐隐的、发霉的、潮湿的气息，沉闷得令人几近窒息。
名动江湖不可一世的白老城主，依旧靠坐在宽大的软榻上，锦被盖至腰间，面容枯槁，双目浑浊，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俨然一副功力全失、凄凄惨惨的模样。
如同这世上每一位日暮西山的普通老人。
老仆白忠如铁塔般侍立一旁，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
“城主，该用药了。”我模仿着玉夫人轻柔而带着忧虑的语调，将药碗置于榻边小几。
白斩天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我，空洞无物。
白忠上前一步，欲接过药碗。我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温声道：“城主待我不薄，总管还是让我尽一尽心意吧。”
说话间，极其自然地拉过白斩天那搁在锦被外、枯瘦如柴、仿佛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手腕，轻轻把它塞回黑茶色素锦面天鹅绒衾被锦被里。在衾被里搭上白斩天的手腕。
白忠眉头微蹙，但终究没有阻止。
指尖触及那冰凉干枯的皮肤。初探之下，脉象细如游丝，浮若无根，沉，散乱无序，生机断绝，依旧是被偷袭后心脉受损，又中了顶级化功散的症状。
我暗暗摇头，屏息凝神，将全部感知下沉到那看似枯竭的脉道最深处，等待着上一次遇到的那三下强有力的脉搏。
铮！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凝练、如同深埋地底万载寒铁骤然迸发的铮鸣，猛然地跃上我的指尖！
铮！铮铮！
脉象越来越强劲，深潜渊底，凝实如钢，非但没有被化散的迹象，反而蕴藏着一股引而不发、蓄势待天的磅礴力量。如同被强行锁入剑鞘的绝世神兵，压抑着足以劈山断岳的锋芒！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全身心系于那一缕深藏的真脉。这绝非化功散能造成的脉象！而是……一种登峰造极的伪装！将一身旷虚之境的恐怖修为强行压制、收敛、完美地伪装成了油尽灯枯之相！
老城主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蕴含内劲的力道，在我搭脉的指尖上，重重地、清晰地叩击了三下！
我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猛地抬眼，正对上白斩天那双浑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