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他第一次监国理政。
那时年轻气盛,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世界。
如今才明白,这条路上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张铁柱。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格物司的名册上有他的资料:四十二岁,洛阳人,铁匠世家,有三个孩子。
他自愿报名参加火汽船试制,说“想造出能逆流而上的船,让家乡的货物能更快运到长安”。
这样一个工匠,死了,死在阴谋里,死在理想破晓的前夜。
李承乾握紧拳头。
马车忽然减速。
“怎么回事?”他问。
“前方有火光,像是驿站。”赵虎的声音传来,“但时辰不对,这时候驿站应该熄灯了。”
李承乾心中一凛:“小心些,可能有埋伏。”
马车缓缓靠近,果然是一座驿站。但驿站内外灯火通明,门前还停着几辆车马。更奇怪的是,驿站周围站着不少人,看似随意,实则站位暗合警戒之形。
“殿下,那些人……是军伍出身。”赵虎低声道,“虽然穿着便服,但站姿、眼神骗不了人。”
李承乾正要下令绕行,驿站门忽然开了。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出来,身形高大,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袍。
灯笼举起,照亮那人的脸。
李承乾瞳孔一缩。
那人走到马车前,躬身行礼:“臣李靖,恭迎太子殿下。”
……
驿站厢房内,烛火摇曳。
李承乾与李靖对坐,案上摆着简单的酒菜。
这位大唐军神卸去戎装后,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卫国公为何在此?”李承乾问。
“奉陛下密旨,在此等候殿下。”李靖给李承乾斟了杯茶,“洛阳之事,陛下不放心,让老臣暗中护送殿下。”
李承乾心中涌起暖意:“父皇他……”
“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但也知前路艰险。”
李靖缓缓道,“老臣离京前,陛下说:‘承乾像朕年轻时候,有锐气,有胆识,但有时太过刚直。
你替朕看着他,别让他折在阴谋诡计里。’”
李承乾低头:“是儿臣让父皇担忧了。”
“担忧是正常的。”李靖话锋一转,“殿下可知,洛阳这潭水有多深?”
“请卫国公指点。”
李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摊在案上。那是一幅简图,标注着洛阳各方的势力。
“洛阳不仅是东都,更是关陇集团在河南的根基。”
李靖手指点在图上的几个位置,“长孙氏、独孤氏、元氏,在洛阳都有大量田产、作坊、商铺。
火汽船一旦推广,漕运革新,最先触动的是谁的利益?”
“洛阳的漕帮、船行、仓库。”李承乾道。
“不止。”
李靖摇头,“还有那些靠传统漕运牟利的世家。他们掌控着运河的各个环节,从造船到护航,从仓储到转运,每年获利以百万贯计。
火汽船若成,这套经营数百年的体系就要重塑,他们会甘心吗?”
李承乾沉默。
“老臣得到消息,”李靖压低声音,“三个月前,洛阳几家大商号秘密聚会,与会的有漕帮帮主、船行东家,还有几位世家的管家。会上的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应对火汽船。”
“他们做了什么?”
“具体做了什么,老臣尚未查清。但聚会之后,洛阳的铁矿价格突然上涨三成,优质的熟铁更是有价无市。
而就在上个月,将作监在洛阳采购的一批船用铁板,被验出杂质过多,退了货。”
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闪:“那批铁板是哪家供的?”
“洛阳‘永丰铁行’,东家姓元,是元氏的外亲。”李靖看着他,“而昨夜沉没的那艘船,用的正是永丰铁行供应的铁板——虽然是经过中间商转手,但源头是那里。”
“所以,沉船可能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用了劣质铁料,故意制造事故?”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李靖意味深长地说,“也许有人用了劣质铁料,但没想到船会沉;也许有人知道铁料有问题,但没想到昨夜会试航;也许……有人既知道铁料有问题,又知道昨夜试航,还特意选了龙门滩那段水流湍急之处。”
李承乾背脊发凉:“若真如此,那死的就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所以老臣才在此等候殿下。”
李靖郑重道,“殿下此去洛阳,明面上查沉船原因,暗地里要查的是这张利益网。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关陇世家同气连枝,动一家,便是动全体。陛下现在,还需要他们稳定朝局。”
“那我该怎么做?”
“查,要查得清清楚楚;但动,要等到时机成熟。”
李靖道,“老臣建议,殿下到洛阳后,先公开祭奠死者,抚恤家属,彰显仁德。
再召集洛阳官员、士绅、商会,宣布要严查事故原因,但重点放在‘工匠操作不当’或‘工艺不成熟’上,给各方一个台阶下。”
“这是要……暂时妥协?”
“是以退为进。”
李靖摇头,“殿下要明白,现在火汽船尚未推广,反对者还能用‘不祥’、‘不成熟’来阻挠。
但如果有一天,火汽船造出了十艘、百艘,在漕运、边防上都证明了大用,那时再有人反对,便是与国为敌。”
他顿了顿:“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揪出幕后黑手,而是继续把船造出来,造得更好,造得更多。待大势已成,那些魑魅魍魉,自然无处藏身。”
李承乾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卫国公所言,如醍醐灌顶。是承乾急躁了。”
“殿下不是急躁,是重情。”
李靖微笑道,“重情是好事,但为君者,有时要忍一时之痛,谋万世之利。
老臣当年征突厥,也曾为救一营将士,险些误了全局。
是陛下提醒老臣:‘为将者,不可因小仁而失大义。’”
“谢卫国公教诲。”
“老臣不敢。”
李靖起身,“时候不早,殿下休息吧。明日老臣与殿下分头入洛阳,老臣在明,殿下在暗。
有什么事,可到城南‘悦来客栈’找掌柜,那是百骑司的暗桩。”
“有劳卫国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