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建康内外
王琳以区区鄱阳郡之兵,奇袭石头城、火烧京口水军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激起了滔天巨浪。江南震动,江北侧目。谁都以为,吃了如此大亏,丢了都城门户、水军精锐的陈霸先必然会雷霆震怒,调集大军前往鄱阳平叛。
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诡异和不安的是,建康朝廷对此事的反应,竟是惊人的沉默。没有诏书声讨,没有调兵遣将的迹象,甚至连日常的公文中都鲜少提及此事,仿佛王琳的这场惊天动地的“壮举”根本没有发生过。
陈国各地的官员、将领们面面相觑,私下议论纷纷,心中充满了疑虑和一种隐隐的不安。“朝廷……这是怎么了?”
建康,皇宫,一处偏僻的暖阁。
陈霸先没有坐在象征皇权的御座上,而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依旧萧索的宫苑。他比几个月前登基时苍老了许多,鬓边的几缕白发更加显眼,眼下的乌青显示出长期睡眠不足。这位以武功起家、在乱世中抓住机会建立陈国的皇帝,此刻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无力。
不是他不想发兵,不是他不想将王琳这个胆大包天的叛臣碎尸万段!而是……他陈霸先,或者说他的陈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陛下,户部尚书又来催问春耕事宜,以及……官员的俸禄……”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声音越来越低。
陈霸先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他知道,户部已经快被逼疯了。侯景之乱,朝廷到现在都没缓过气来,岭南的赋税通道又被三吴士族暗中切断,国库早已被掏空,粮仓里老鼠都快饿死了。眼下最关键的是春耕!如果不放那些临时征召、本就拖家带口的士兵回家种地,错过了农时,到了夏秋收成时节,别说打仗,他和满朝文武,恐怕真得端着碗去北面的汉国讨饭了!
“王琳……刘璟……”陈霸先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和更深的无奈。他很清楚,王琳敢如此肆无忌惮,背后必然有刘璟的影子,至少是得到了汉国的默许甚至暗中支持。刘璟这是要在他背后点火,加速陈国内部的瓦解!可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有力量去质问刘璟,去讨伐汉国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三吴(吴郡、吴兴、会稽)的士族豪强们已经事实割据,不仅截断了岭南得赋税,对建康的命令也是置若罔闻,朝廷政令几乎出不了京畿。他的“大陈”,如今只能靠着建康附近几个残破州郡那点可怜的税收,勉强维持着朝廷的运转和并不多的中央军。
他甚至知道民间私下里怎么称呼他——“陈万税”!讽刺他为了维持局面而横征暴敛。可是,他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为了这个皇位,为了不被北方的敌人吞并,他榨干了最后一滴民脂民膏。现在,报应来了。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的根基正在一寸寸崩塌。
鄱阳,王琳军府。
与陈霸先的愁云惨淡形成鲜明对比,鄱阳城内一片欢腾。王琳一身崭新的铠甲,意气风发地坐在主位上,下方是同样兴奋不已的部将们——刘广德、曹庆以及一些草莽出身的头领。
“大哥!这仗打得痛快!京口那些战船烧起来,半边天都红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将领大笑道。
“陈霸先那老小子,这回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另一人附和。
然而,兴奋过后,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一个负责军需的头目站起来,面带愁容:“大哥,弟兄们虽然换了新家伙,士气也旺,可……可建康周边太穷了,刮地三尺也没弄到多少粮食。咱们这两万张嘴,每天可都是要吃饭的。汉国那边给的粮草……总归是看人脸色,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话引起了共鸣。另一个性情粗豪的将领猛地一拍大腿,嚷道:“要我说,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江东哪里最富?三吴啊!那些贵人们,家里金山银山,粮仓堆得比山还高!咱们去抢他娘的!随便打下一个坞堡,就够咱们吃半年了!”
“对!抢三吴!”
“干一票大的!”
帐内顿时群情激昂,这些出身草莽、被现实逼上梁山的将领们,眼睛都冒出了绿光。他们渴望财富,渴望彻底摆脱对汉国粮草的依赖。
王琳坐在上首,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冷静依旧。他等众人嚷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弟兄们说得对!三吴肥得流油,不打他们打谁?” 他先肯定了众人的想法,稳住军心,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嘛,这仗刚打完,弟兄们也都辛苦了。咱们鄱阳城里,不是刚‘请’来不少陈军的家眷和建康的歌妓吗?让兄弟们先乐呵乐呵,放松放松!养足了精神,磨快了刀,咱们再去三吴,找那些贵人们‘借’点粮食金银!到时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没有直接反对抢劫三吴,反而给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的短期目标——女人和享乐。这番话立刻赢得了满堂喝彩,那些粗豪的将领们一听到“女人”、“乐呵”,更是兴奋得嗷嗷直叫,暂时把粮草问题抛到了脑后。
王琳笑着看着手下们兴奋的样子,心中却另有盘算。三吴士族,他当然想动,那不仅是财富,更是他摆脱汉国掣肘、真正在江东站稳脚跟的关键。但他需要时机,需要准备,也需要……看看北面那位汉王的态度。
数日后,长安,未央宫。
有关王琳动向、陈国内部虚实以及三吴士族动态的详细密报,通过“绣衣卫”的渠道,雪片般飞入刘璟的书房。
刘璟仔细阅读着每一份情报,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放下最后一份关于陈国财政已近崩溃的密报,长长吐出一口气,对侍立在一旁的枢密使刘亮说道:“亮弟,陈国之衰败,崩溃之速,远超你我预期啊。陈霸先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我看……恐怕都不用等到我军南下,只要三吴士族和王琳任何一方再有大的动作,他那个朝廷,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刘亮接过情报快速浏览,面色也凝重起来:“大哥所言极是。陈国根基太浅,全赖陈霸先个人威信和武力维系。如今武力受挫,威信扫地,内部离心离德,确实已到了悬崖边缘。”
“对我们而言,时机自然是极好。”刘璟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划过长江,“但问题是……今年春寒异常,关中、中原各地报上来的情况都显示,春耕至少要比往年推迟半月到一月。大军粮草转运、士卒动员,都需以春耕完成为前提。最快……也要到三月中下旬,方能大举南征。”
刘亮明白刘璟的顾虑。灭国之战,须以雷霆万钧之势,力求一击必杀,避免陷入僵持。若因准备不足仓促南下,可能会给残敌喘息之机,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变数。
“大哥,”刘亮沉吟道,“为今之计,是要设法让陈国这栋破屋子,在我们准备好之前,不要那么快彻底倒塌。或者说,要让里面的‘老鼠们’继续互相撕咬,无暇他顾,为我们争取这两个月的时间。”
“哦?你有何想法?”刘璟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堂弟兼心腹谋臣。
刘亮走到案前,抽出王琳的档案和近期动向情报,仔细分析道:“王琳此人,勇悍而有谋略,如今新胜,士气正旺,又有脱离我等掌控、自立山头的野心。陈国目前能对他形成威胁的,只有龟缩建康的陈霸先,以及……盘踞三吴、实力雄厚却各怀鬼胎的士族武装。”
他手指点在三吴地区:“陈霸先已无力主动出击,那么,最能牵制王琳、同时也能搅乱江东局势的,就是三吴士族!我们若能引诱,或者至少默许、推动王琳去攻打三吴……不管他是真打还是虚张声势,只要能吸引住三吴士族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们与王琳互相消耗、彼此忌惮,陈霸先那边就能多苟延残喘一两个月。届时,我军准备完毕,正好以犁庭扫穴之势,南下收拾残局!”
刘璟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不错,与我不谋而合。王琳是颗好棋子,用得好,能省我们不少力气。只是……该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去碰三吴这块硬骨头呢?此人可不傻。”
话音刚落,一名枢密院的属官匆匆而入,呈上一份最新的密报:“大王,枢密使,鄱阳急报!王琳再次上书,请求增拨粮草,并隐约提及……有意‘就食于三吴’。”
刘璟和刘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刘亮抚掌笑道:“大哥,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心想事成啊!”
刘璟也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既然他自己想打,那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告诉黄法氍,拨给他四万石粮草。”
刘亮立刻心领神会,补充道:“但务必让黄法氍明确告知王琳:这是最后一次无偿拨付粮草! 汉国粮秣,亦非无穷尽。他既已立足江东,当自谋生路。给他……上点压力。”
“正是此意。”刘璟颔首,“四万石粮草,省着点吃,最多够他两万大军支撑两个月。两个月后,若他还不能从三吴‘打开局面’,那就等着饿死吧。”
刘亮笑道:“此计甚妙!既给了他继续折腾的本钱,又给他套上了绞索,由不得他不往前冲。”
事情议定,刘璟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亮弟,依你看,这王琳……将来有无可能为我所用?”
刘亮微微一愣,意识到大哥这是动了爱才之心。他仔细思忖片刻,认真回答道:“王琳虽看似桀骜难驯,野性难除,但观其行事,对人颇重情义,对麾下士卒也能同甘共苦,并非全然唯利是图之辈。其才具,尤其是水战之能,在江东确属佼佼者。若大王能以王霸之气度、诚信待之,并让其心服,未必不能收服此獠。” 他顿了顿,“只是,此过程恐非易事,需恩威并施,且要防其反复。”
刘璟走到窗边,望着南方,目光深邃:“孝宽虽是我心腹干城,长于谋略与陆战,但毕竟是北人,于江河舟楫之事,终隔一层。将来扫平江南,乃至……浩渺大洋之上,需要真正精通水战、敢于纵横万里波涛的帅才。王琳……或是上佳人选。” 他心中所想,已不止于平定江南,更想到了未来可能的海上征伐与贸易。
刘亮有些迟疑:“大哥是想……若王琳归顺,便让他执掌水师?这是否……权柄过重,有所不妥?” 毕竟王琳是降将,且素有野心。
刘璟回过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猛虎须有深山方能显其威,蛟龙离了大海则与泥鳅无异。用人,当用其长,置于能尽其才之地。至于能否驾驭……” 他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芒,“我自有分寸。”
在刘璟心中,一个桀骜不驯、充满冒险精神甚至掠夺性的王琳,或许正是将来为他汉国开拓海上疆域、征伐南洋诸国的不二人选。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收服这头江东猛虎,并给他套上合适的笼头。眼下,先让他去和三吴士族好好“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