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正是晾晒药材的好时节。
万沙城车家药铺的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驳杂的药香，当归的沉厚、甘草的微甘、陈皮的清冽，还有几缕新鲜薄荷的凉意，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辣，明晃晃地照在青石板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热气。
车梦柔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正埋首在一大筐新收的紫苏叶草药里，仔细地挑拣着混入的枯枝和草梗。
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沁出来，沿着鬓角滑落，沾湿了几缕乌黑的发丝，粘在颊边。她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用手背随意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子另一头。
李长生的身影显露出来。
那身青布衫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干净利落。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呼吸悠长，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沉浸在专注的静谧里，仿佛与周遭喧腾的药气、蒸腾的热浪、还有她手中琐碎的活计，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车梦柔的目光，粘在那张平静专注的脸上，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她看得有些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饱满的紫苏叶，直到叶汁染绿了指甲。
“柔丫头，发什么呆呢？”父亲车老板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带着点风风火火的急迫。
车梦柔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颤，手中的紫苏叶差点掉落。
她慌忙低头，胡乱拨弄着筐里的叶子，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没…没发呆，爹，这叶子有点多，分神了。”声音细若蚊呐。
车老板没太在意女儿的异样，他几步走到了李长生的身边道。
“李二，又得让你跑一趟了，这是陈家的地址，你去吧。”
“好嘞。”
李长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接过罐子，没有二话，转身就向着外面走去。
李长生在车家药铺已经工作了一年多了，在这一年里，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看到李长生麻利的走了，车老板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一年多里，这个男人几乎从未出过错，做事也很勤快，自从他来了之后，店铺里的活也轻松了许多。
车梦柔的目光追随着那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重新落在筐中青翠的紫苏叶上。
其指尖那片叶子的褶皱，像极了她此刻皱巴巴的心事。
到了下午黄昏，李长生总算是回来了。
当他刚要踏入药铺的时候，却看到车老板一脸愁容的模样。
目光一转，李长生看到了桌上摊着一张大红的烫金礼单，在昏光下刺眼得很。
车梦柔坐在他对面，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用力得发白。
她低垂着脑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只有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还有父亲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柔儿……”车老板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可那是高家啊，万沙城数得着的门第贵族，高公子……高公子是嫡出的少爷！他开了口，要抬你过门做贵妾……这……这已经是天大的抬举了。”他试图在女儿脸上寻找一丝松动，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车老板心口一窒，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恳求，几乎是在哀告：“爹这小铺子，看着还能支应，可哪年不得看高家那些管事老爷们的脸色？若是惹恼了高家……”
说到此处，车弘文又是一声叹息，心中苦涩。
“爹老了，没用了，可……可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咱们这个家……”他浑浊的眼里浮起一层水光，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膝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那声音，一下下，重重砸在车梦柔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得吓人。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顺柔光的杏眼，此刻却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里面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抬举？”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薄冰碎裂的脆响，“爹，您管这叫抬举？把我像个物件一样送进那深宅大院，给那个……那个强抢民女的高家少爷做小？”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紧握的拳头上，“我宁愿死，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门框上，也绝不踏进高家大门一步。”
“啪！”车老板猛地一拍桌子，油灯剧烈地晃荡，灯影乱颤。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儿，手指哆嗦着：“你……你糊涂！死？你说得轻巧！你死了，爹怎么办？这铺子怎么办？高家的怒火谁担得起？你想过吗？啊？”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又颓然跌坐回凳子上，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爹没用……爹护不住你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车梦柔。父亲的痛哭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刀都剜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父亲佝偻颤抖的身影，看着桌上那刺目的红，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整个世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沉沉地压下来，要将她碾碎。
不行……不能就这样……她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
还有一个地方，心里不由得闪过了一个一个身影……那是她沉没前，唯一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李长生站在门口，并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他听出来了，车弘文这是要把女儿车梦柔送给高家公子。
高家是万沙城里的贵族，这一年多里，他没少去高家送药罐，也见识过高家的奢靡。
不过，这都是凡人之间的琐事，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等了许久，李长生方才当做没事人一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