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傲掩饰了古井周围一切踪迹后，纵身跳入古井，从梁长弓告知的暗道里离开。
暗道的尽头，确实是越荷边界。他发现梁长弓还在周围徘徊。
原来他不知道高兰把薛九带到了越荷边界的哪里。
越雍边界，他和高兰只来过一次——第一次外修时，为保证押送，他们把从荷城到越都的埋伏路线都走了一遍。
云傲带着梁长弓来到当初青娥和一石埋伏的地方。
高兰果然在那里。
见她正在用露水帮薛九擦拭身上伤口，他立马背过身去；而梁长弓则毫不犹豫地奔向她们。
瞥见一旁的云傲，高兰的鼻子瞬间酸了，她继续把头低着，专注地给薛九处理伤势。
“梁大师，我负责帮九妈把伤口清理干净，麻烦你贡献一些干净的碎布并帮忙包扎。”
薛九原本着衣甚少且单薄，梁长弓一开始包裹着她的外衣已经被鲜血沁透，不好清洗后使用。见他一身干透，想来是云傲帮的忙，因此高兰希望他能从干净的身上取出些碎布来。
“云傲……”
她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但既然他选择跟来，那她就不得不请求他帮忙了。
“此时不宜生火，夜里又寒，我怕九妈受不了……你能不能……”
她话未说完，“高旋”便将他们三人围起来，圈内温度骤然上升……
梁长弓看着她鼻尖的泪落到薛九惨白的手臂上，又被她轻轻擦拭掉……
——
“云傲，能不能把你的外衣借我？”
帮薛九处理完伤势，高兰打算给她换上自己的外衣，但只有外衣又过于单薄，所以她决定把自己的中衣也给她。那么，只有里衣的自己，就还需件衣服。
云傲二话未说便将外衣脱下，用外息把它送到高兰脚边。
高兰和薛九两人互换衣物时，梁长弓也回避了。
他暗自嘲笑自己：人啊，真的是越活越胆小。
“还有第九人！”
薛九突然惊呼！接着猛然醒来，一把扑向刚穿好一半外衣的高兰身上，她那明明伤口不少却分外有力的双手直接扼住高兰咽喉！深恶痛绝地嘶吼着：
“第九人也得死！死啊！”
高兰不能用外息伤她，只能不断拍打着她那瘦削若骨的双手。
听到异样，回避的两个人纷纷跑过来，梁长弓一把抱住薛九，将她从高兰身上托起，退至三尺之外；云傲则将高兰扶起，并帮她把外衣穿好，见她干咳不止，便给她抚背顺气。
然而薛九依旧如癫狂般嘶吼“第九人！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里没有什么第九人！只有我！”
梁长弓大声喝令！
听出是梁长弓的声音，薛九一下子瘫软下来，他顺势跪地，把她护在怀里。
薛九还在他怀里低声地胡言乱语：“没有第九人……没杀第九人……”
痛与恨，随泪而下……
见薛九糊涂呓语，梁长弓心疼不已，只好继续安慰：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梁大师……”
“我在。”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爱我吗……”
“爱。”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能。”
“帮我找到第九人，然后，杀了他！”
“……”
最后，梁长弓没有回应。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她要找那九个人报仇，那九个只有她知道的人。
可她已经把其中八个人都杀了！还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为何拼死也要找那再未出现过的第九人呢？！
薛九用软弱无力的手拽着梁长弓的衣领，十分痛苦地恳求道：
“算我求你！求你帮我找到第九个人，然后杀了他！求求你！”
她知道自己伤重到什么地步，这是她最后的遗愿！
“别说了……”他心如刀割，“我带你走，去到没有这九个人痕迹的地方……”
“我不走！”梁长弓刚要抱她起身，她就嘶吼着阻止，“你不答应我，我现在就自杀！”
以她自身剩余的外息，自杀，轻而易举……
她的话，让梁长弓心如刀割……
你终归，不肯为我留下……
“我答应你……”
“那你现在就帮我去杀了他！现在！”趁她还活着，她要亲耳听到那九人都死了的消息！
“你先跟我走。等伤养好了，我再帮你把那人杀了，好不好？”
他还在极力劝服她跟自己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活不过明日……”
此刻的她，已经没有气力强硬了。“我求你，今晚帮我找第九人，求求你……”
梁长弓含泪哽咽：
“好。我帮你找……但你得告诉我，第九人是谁，我才能帮你去找……”
说到痛心之处，薛九一下失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找了十六年，也没有找到那个声音……”
梁长弓知道她在找那九个人，但却不知她如何确定他们的身份，原来，是利用独一无二的声音。
“第一、第二人，在十六年前，就被老苍亲手杀了……”
两人？梁长弓回忆着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和苍道人刚从荒原的一棵枯树上将全身赤裸、伤痕累累、浑身淌血的被粗绳紧紧捆绑的虞蝶解救下来。附近的山洞里就跑出两个被留下“收拾餐余”的败类，苍道人的白袖一挥，那两人便身首异处。
一旁的高兰被“老苍”两个字眼刺激到，她在想，要不要阻止薛九再这般呓语下去……
她犹豫的同时，薛九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三人……是骗我出嫁，实则贱卖我的无良父亲！呵……”
那份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恨意，她永远不会忘记！
“我亲手把他给杀了！还把他的尸体丢到野外，喂了野狗！哈哈哈！”
她的疯魔并没有停下：
“第四人，阎王派病魔找他索命，没活几天就死了……”
“第五人，妄想雷雨天逃命，雷公没放过他……那焦肉香，真的让人难忘……”
“第六人，是个满腹诗书的秀才……有才无德，胆小如鼠，我还没出手，他就上吊了……”
“第七人，是雍城外郊的伐木工……”
谈及第七人，云傲和高兰立即对视，心中高呼：无脸案！
“在外郊林，我把他一棒打伤。谁知他丑陋不堪的老婆突然出现，拿起手边石头就往他脸上砸。砸得，血肉模糊！真活该！……”
“第八人……我今晚刚把他杀了……”
她把这句说得很轻，仿佛不想因为自己的话语想起太多不好的事情。
“第九人……我不知道是谁，我没有找到，梁长弓你帮我找到他好不好？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杀了他，我才会瞑目啊！”
“你今晚杀了谁？！”
云傲不知薛九所经之事，在他眼里，她就是为杀人而杀人的疯子！过去他杀谁他都可以不去理会，但今夜之事必然事关重大，她却想就此含糊过去！
高兰知道他因何愤怒，于是尝试拦住他。“云傲，求你别问了！”
“呵哈哈哈！咳咳！”
听到陌生的声音，薛九突然狂笑几声，扯及内脏，倒咳出几口鲜血来。
可她却还是要深恶痛疾地，将积郁已久的心事告知天下：
“我今晚杀的……
“是齐国的老国舅！
“太后的亲哥哥！
“当朝的丞相大人！”
——
“什么？！”
其他三人都震惊不已！
齐国权势最大的两个人，赵盛皇帝算第一，这位丞相兼国舅算第二当之无愧！甚至在有些国事上，皇帝陛下也得让这三朝廷元老几分！
而今夜，在这越荷边界偏僻之地，他们知道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大臣死于一名酒坊老板手里！这就意味着，齐国的天，塌了一半！
高兰吓得躬身后退，嘭地一声撞到身后的大树干上，掩面痛哭……
薛九啊薛九，这就是你说的“天大的好事”啊！你把当朝丞相杀了，你把你的深仇大恨给报了，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身份被侦破，陪葬的可是整个九公子坊甚至西郊林舍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这么多人的九族，这么多无辜的人，你怎担得起啊！
而云傲却在震惊之后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惊喜！
对于深谙朝中局势的他来说，丞相马田的死，未必是坏事，如果处理得好，或许真的能够成为“天大的好事”，是一桩彻底把马氏势力拉下台的大好事！
马氏之首便是这倚老卖老、以亲卖亲的丞相马田，他如今被害身亡，马氏必定会乱作一团，朝中局势的重新洗牌，或许指日可待！接下来，就要看皇帝陛下怎么对此事进行处理了……
梁长弓亲眼看着薛九从丞相府后门出来，他一直以为，她要杀的第八人，只是丞相府内的一个小人物，就如其他七人一样，他万万没想到，她刺杀的对象居然是丞相马田！她居然可以在丞相府堂而皇之地杀了丞相！
他猜到了她的方式，却不敢相信，便开口向她确认：
“你是如何做到的？”
梁长弓半信半疑。
“美色……”
果然……
可他不明白！也不敢相信！她居然还会让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再碰自己分毫！
可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达到了目的……
“你身上的伤……都是他弄的？”
“是……”
梁长弓心如刀绞。
他倒吸一口气，将流到嘴边的泪水和心中苦水，一并咽下。
“第九人长什么样？我替你去杀了他。”
她都能为报仇做到这番地步，一个小小第九人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了……”
“他声音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他始终都没说过话……”
“除了他可能是个哑巴，你还记得关于他的什么吗？”
薛九颤抖着身体，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次浮现……
“他，把我的眼睛蒙了起来……他往我嘴里塞毒药！他扒掉我的衣服！他用粗糙的手摸遍了我身上的每个地方！他往我伤口上撒盐！他用无数的绳索将我捆绑起来！他还准备把我丢到火坑里！他，他要杀我！要杀我！”
说到最后，薛九近乎癫狂！
梁长弓极力抱住她，不断安慰她，让她从臆想中挣脱出来，回归冷静。
他对她近乎癫狂的话语进行拆解，用自己的经历去理解和纠正。
最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自责。
他用手小心拨开她被风吹乱的前发，那张令人陶醉的面容完整地出现在他眼中。他用满是泪痕的侧脸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心疼与爱怜溢于言表：
“他，是不是，还，亲吻过，你的额头？”
“是……”
梁长弓潸然泪下，紧紧抱着她，悲痛欲绝……
多年以前，他为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穿衣、烤火……的场景在脑海中浮现……
——
许久，梁长弓终于从悲痛中回过神来，此时的他，心静如水。
他将薛九抱起，走到高兰和云傲二人面前，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往荷城方向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他怀里的薛九感受到他在移动。
“去找第九个人。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去把他杀了。”
……
高兰和云傲目送梁长弓和薛九离开。
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高兰已经从心乱如麻的苦痛状态中出来，何去何从，她心中已有答案。
她将怀中的灰色锦囊取出，把头上的簪子和腰间的玉佩都放了回去。
之后，她将这些东西一并归还给云傲。
未及他询问缘由，她已经背手后退。
在两步开外，她也深深地给云傲鞠了一躬。
“李公子，两年来的帮助，感激不尽！今日相助之恩，高兰铭记于心。薛九一事，为了公子自身安全以及日后仕途，还请忘却为好！你我相识一事，也请切勿再提！你我本非同道，预祝公子早登庙堂，完成夙愿！高兰就此别过。”
高兰将理应忠告的各项事宜表明，随后纵身一跃，瞬间消失在了这茂密松林之中！
再次独留云傲孤立于这夜风之中……
“李公子？呵……”
云傲用力紧握手中锦囊，簪子断裂、玉佩碎裂，耳坠尖端刺破布袋，深深扎进他的手心……
“到头来，我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
……
收拾好心情，云傲将附近痕迹抹除后，离开越荷边界，前往雍城外郊南十四巷。
他打算先去马季家借住一晚，等明日再前往外郊府衙打探情况。
高墙之内，估计早已鸡飞狗跳。
高兰也没有选择再回越雍城，而是直接赶回罗城。
她害怕西郊林舍和安姨会受到牵连，因此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带着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