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民日”这一天，都城京华集市拥堵不堪，周边郡县大量百姓涌入都城，将一整条集市围堵得水泄不通。集市上最大的书房“喜阅阁”中更是人头攒动，此处正是女帝杜柳婵“问民”之地。
防守固然是极为谨慎严格的，但耐不住民众热情高涨，有幸中了“问民签”的人更是犹如光耀门楣一般，入了书房一展风采；运气不好没有抽到签的，亦不肯久久离去，守在门外等着出场的人问结果，平日里本就喧闹无比的集市，这一日竟翻了十倍一样，连个人都快走不动了。
幸而这一日天气还算不错，从朝阳蓬发到落日西下，天虽寒但民众内心炽热，一派繁荣在小小集市更显凸出。
问民一整日，从税捐问题到分田问题，从租赁问题到商贸问题，从育教问题到法判问题，均有涉足，提问者皆获得满意答复，出场后个个均是高呼女帝乃明智贤君，无不点头称赞，这也令在外等候瞧热闹的千百民众们心中甚慰，直至最后一个中签人问政结束后，天已大黑。
女帝携公主缓缓走出后，书屋周边仍旧围堵着一大片不肯散场的百姓，瞧着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帝无限感慨，却还关切一问身边的如海：“已至酉时了，百姓们还未散去，这城门可还开着？”
“回陛下的话，今日不同往日，故而城门会开至子时，待周边郡县百姓都离去，再关城门。”
“那便好。”女帝点点头，随着一阵阵如雷响耳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天空炸响，围观者的百姓们纷纷跪下叩首，恭送女帝回宫。
“陛下，众生皆以陛下圣明而心怀感恩呢！”如海讨好着说。
“天色已晚，天寒地冻，大家都快回家吧！”清亮的声音从女帝口中响起，如此没有架子的女帝，更是令众人拥戴不已。
可却在此时，跪于一地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女子抬头，紧紧盯着女帝杜柳婵，高声质问道：“贱民有一不明之问，想询陛下！”
杜柳婵一愣，转回头在昏暗的烛光中一瞧，是个粗布女子正昂头看向自己。
“大胆！问民会已结束，陛下将回宫，何故此时拦截，耽误陛下起驾时辰！”如海大怒，呵斥道。
杜柳婵扫过如海，数以百计百姓此时跪于脚下，怎可当众驳斥问政之人，岂不伤了民众拳拳问政之心？！
那如海瞧了杜柳婵恼怒的脸，即刻收了声。
“为何不取签入屋问，而在此时来问？”杜柳婵问道。
“问政签不过二十根，可问政人不下数百人，贱民运气不佳，未得中签，故而以此拙法，守候陛下，还请陛下恕罪！”那女人说。
“是个读过书的，”杜柳婵心中暗道，此时拦住自己，必然是不能拒绝的，便道：“你问来便是！”
“贱民想询陛下，北华建朝六载，前北洲大地诸国均已统一，大家均为我北华子民，为何能入朝为官的，都是原南安国着民？纳瓦达、胡福、清圣、哈察、赭琉、楚?、颍尚、赭琉、文景之原着民，均拥护女帝陛下您，泱泱大国，人才济济，为何却没有机会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为国效力？而今坊间流传他国着民均是‘继子继女’，唯有南安国着民，才是北华‘亲子’，贱民想询陛下，何时才能广招贤民，恩泽惠众，让他国着民也能享受同等科考待遇，令天下寒士皆有机遇实现壮志？”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如海心中一突，怯怯地瞧了瞧杜柳婵，见女帝陛下冷着一张脸，一阵不寒而栗传遍全身。
“你原籍哪里？”片刻，杜柳婵高声问道。
“贱民原籍清圣。”
“你多少岁？”
“18岁，贱民出生于那瓦达之乱后期。”
“南安国，乃以女主外男主内为民俗，故而女子习武习字，入朝为官，男子在家相妻教女。北华国建朝后，继续遵循女子入朝为官政风，可其他国曾都是男子闯天下之域，女子皆以无才为德，我北华如何让没有文化的他域女子参加科举？”女帝思考片刻，缓缓来道：“你说坊间传闻，他国着民是继子继女，朕给了各国着名最丰厚的土地，最少的杂税，将朝中最善治的官员分派至各地为父母官，在经贸来往中也给与最恩惠的政策，怎就得了这样一个骂名？”
杜柳婵硬话软说，将问题抛给了那女子，又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就是，陛下把最好的都给了各个国家的着民，设郡县让大家在原地生活，也从来薄待过大家，只是我北华建朝尚短，女子接受教育还不长，自然只能先从原南安国女子中选拔优良者喽？我们若是从其他着民中选人，怕不是还没几个女子德才兼备，可入朝为官呢！”如海连忙跟着附和。
“你可修学几年？”杜柳婵又问那女子。
“贱民虽为女子，出生时奉家国战乱，但贱民父亲后来参加了赭琉国科举考试，也是个秀才，父亲亦从未贱民是女子便禁止学习，而是让贱民上学堂，学武艺，与赭琉国男子无疑。而今赭琉已灭，归了北华，贱民多次想参加北华科举，可吏部却以贱民是他国着民为由，取消了报名资格，不止贱民被取消，贱民身边所有上过学堂的他国着名，均是被取消！贱民深感无力，也深叹不公，故而冒死询问陛下，何时才能给贱民这样的人一个机会？”那女子不卑不亢，说出这番话，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人群，竟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似乎有人带动着一起煽动了大家的情绪。
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杜柳婵面色更加不好看，只是夜色隔离，看不大出来而已。一直在身边站着的杜诗阳胸中燃起一团怒火，正欲发作，却在此时人群中另一个角落传来一阵辱骂声，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你个偷鸡摸狗的小贼，竟敢偷到本大娘身上来了！！你是死了爹妈没人养了，大晚上跑出来你这个断手货？”
“这银子就是我的，是你趁人多，从我身顺走的！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偷了你的银子？！”
“我没有证据，但我也绝对不讹人！这就是我的银子！”
.......
双方各执己见，那上了年纪的女子甚至对边上的男子动手动脚起来，几拳挥下去砸至那男子身上，在突然冷清下来的喝彩声中，吵架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出。众人纷纷看过去，连杜柳婵等人也都顺势瞧了过去。
“公主，是令公子！”
看清楚夜色中被辱骂的男子，鸣凤低声提醒杜诗阳。
微微皱了皱眉头，杜诗阳亦不敢随意发话，只瞥了瞥女帝。
“那里为何又争吵？”杜柳婵心情已然不好，临走之前被百姓当面质问了个敏感的问题就罢了，现在还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吵架，还真是民间繁事多。
“何人争吵？！出来说话！”如海大声问道，便有将士上前，将两人拽到了杜柳婵面前。
“这小孩说我偷他银子！陛下，你可要为民妇做主！”那女人挺直了腰杆，似乎毫无胆怯：“今儿陛下在这里，都说陛下最为公平，就请陛下替民妇做主，还民妇一个清白！”
“放肆！陛下哪有时间管你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事！？若无冤屈，你们自行解决，别在这里吵吵嚷嚷！”如海呵斥着。
“如海！”杜柳婵斥道，又看向令华卿，不过是一个身着寒碜的男孩，眼神坚毅，腰杆挺直了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也不像是个作奸犯科之辈，便对那女人：“一个小孩，大抵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行窃的，若是有什么误会，你们自己解释清楚。”又道：“我北华民风淳朴，偷鸡摸狗之事少之又少，这大晚上的，想必这孩子亦不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
杜柳婵以为自己打个圆场，这事儿就这么去了，没想到那女人却不依不饶：“陛下，我堂堂女子，今日在此围观陛下问政，没想到却大庭广众之下被这小孩认为是窃贼，偷了他的银子，名誉受损，日后行走这街道，还有谁能正眼瞧上我一眼？还请陛下为民妇做个主，还我个清白！”
那女人倒是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一边的令华卿却叹了一口气，只抛下一句：“罢了罢了，你没偷，你没偷！银子是你的！送你便是了！”
说罢，就要离去，没曾想又被那女人一把拽回来：“哎你这小孩，说得好像你多无私一样！给我回来说清楚！”
见此情形，鸣凤亦是按捺不住，以令华卿的品性，他在宫中养伤那些日子，存英殿的人都知道他的为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然而，鸣凤此番想要上前制止，却被杜诗阳轻轻摁下，女帝面前，不可泄露半点关系，更轮不到她公主府的侍卫出面调停。
杜柳婵心中一顿烦闷，然而几百百姓看着，只得忍下怒气，换了个和善的语气看向令华卿：“你这小哥，既然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此番朕替你做主，为何又不解决这问题了？”
本是瞧问政的热闹，此番又变成了断案，一时间众人均是来了兴致，纷纷把目光从那问政的清圣女子身上放到了令华卿和闹事的女人身上。
瞧了女帝等一众人将目光都放置在自己身上，令华卿又叹息了一口气，作揖行礼道：“陛下一年仅这一日问政于民，时间有限。而今已至黑夜，想必陛下和公主也已困顿，吾等小事，不该占用众人时间，令大家见笑了。还请陛下莫须挂怀，回了那位大姐的政案，早些安全回宫，吾等小民才可安心散去，平安出城回家。”
寥寥几句，令杜柳婵大为惊讶，不过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书生，却站在本不该他站的角度，简单给了个答案，这是令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
一阵莫名感慨在心间萌出，杜柳婵突然不想敷衍了事了，今儿不管多晚，她都想把这事儿了了再走，于是不禁问道：“你家住哪里，这么晚了，为何身边无大人？”
“小生家住城外石磨村，父母双亡，靠姨母养大。天气寒冷，姨母怜小生衣着单薄，故给了碎银几两，上街来买棉衣。”
杜柳婵点点头，打量其一身的确单薄，便又问：“这么晚了，铺子都关门了，你如何买？”
“小生清晨便出门了，但逢今日陛下问政，集市人多，车马人行均是堵塞，又想凑一凑这问政的热闹，故而一直未到店中挑选，银子便一直揣于身上，没想到，被这位大娘偷了去！”
“喂喂！你别张口就来！这银子明明是我的！”那女人听到令华卿强调是自己偷了他银子，便嚷嚷着辩驳了起来。
“你丢了多少银子？”杜柳婵又问。
“不过二两，用个灰布小荷包装着，”令华卿指了指那女子紧紧拽在手上的布包，平平和和回复。
在如海的示意下，便有将士上前，一把将那女子手里的包夺下，打开一看，果然只有小小一粒碎银子，不过二两而已。
“你如何解释？”杜柳婵眉毛一立，看来不过就是个很简单的案子罢了，用不了多少功夫。
“冤枉啊！不是我偷的啊！这人太多了，推推搡搡的，那包袋子又长，卡我腰带上了，我以为这天上掉下来的钱，不要白不要，就收好了，谁知道竟是他的钱......”那女人作势呜咽，一派市井小民泼皮无赖感。
将士将那荷包塞还给令华卿，令华卿连忙跪下谢恩。
“二两银子，能买什么衣服？”杜柳婵喃喃自语，又看向如海：“这么冷的天，我北华国还有人吃不饱穿不暖，这户部难民司是怎么开门做事的？”
“陛下，小生不是难民。”听到杜柳婵的话，令华卿挺直地腰杆，为自己正名。
杜柳婵一愣，显然没想到令华卿小小年纪，竟还如此有尊严，随即笑道：“你可吃得饱？”
“吃得饱！穿得暖！只是小生长得快，衣服跟不上身高，故而缺衣而已！”
杜柳婵点点头，细细瞧了瞧已然起身的令华卿，虽然瘦弱些，但身姿还是挺拔的，虽然面色青些，但谈吐是极为得体的，尤其是他对自己将的那第一句话，乃是今天一整日问政下来，所有与自己对话过的人中，最有格局的，不免来了兴致：“既然这碎银子之事已解决，那这位偷你银子的女人，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
“人固有错，但不能一次就一棒子打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陛下放其回家。”
“倒是很有慈悲之心！”杜柳婵又一次意外，想着此人年纪不大，看着受过不少教育，想必也不是原南安国之后人，便问：“你刚说你住哪里？”
“小生住石磨村，就在城外。”
“那是个遗民村，陛下。”如海低声提示杜柳婵。
“你是哪国遗民？”杜柳婵又问。
“小生......”令华卿犹豫了片刻，垂了垂眼睑，继而又抬了头，乃是第一次正眼看了看一边的杜诗阳，而后高声道：“小生赭琉国遗民。”
一句“赭琉国遗民”，便是令杜柳婵沉默了许久，周边贴身站着的一众大小官员，甚至朝廷近日都在追捕赭琉余孽，此时都不敢出声。
“赭琉国遗民......”杜柳婵细细咂摸着这几个字，随后又问道：“朕看你谈吐儒雅，举止有礼，可是读过几年书？”
“是。”
“既有学识，却是男儿身，日后可寻得一好人家，娶妻在家相女，倒也可以过活，”杜柳婵淡淡道，想起来什么又问道：“家中可有婚配？”
“回陛下，小生家贫，无人看得上，日后只能靠自己营生。”
杜柳婵想了想，又看了看先前问政自己科举考试的清圣女子，她还一直跪在边上，随即心生一计，问向令华卿：“你既已观问政许久，那朕问你，你如何看待他国遗民参加北华科考一事？”
话题又扯回了回来，众人皆是看大戏一般，唯有杜诗阳心里捏了一把汗。
“小生以为，不可操之过急。”
“说！”杜柳婵顿时精神百倍，如海见女帝来了兴致，随即令人端了个椅子过来给她坐着。
“北华建朝不过6载，除原南安国着民，其他着民在文化风俗等等方面，还在磨合期，女子还未接受过系统的教学，故而短时间内，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入朝围观，因此，小生以为，全国普及女子上学堂，是有必要的，且鼓励男子在有条件的基础上，也入私塾学习，也未尝不可。”
“嗯，”杜柳婵点点头，又问：“可如今，已有人提出，想要他国着民参加科举，你以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陛下可设立专场乡科举考试，只针对符合条件的他国有志着民招考，选出能用之材。”话落，那清圣女子随即向令华卿投入感激的目光。
杜柳婵挑了挑眉，表面不动神色，心中却颇为高兴，没想到问政一日下来，还能当街捡了个奇才，但此人虽是年纪不大，颇有些见地，但来路不明，还是赭琉遗民，一想到这里，杜柳婵还是犹豫不已。
沉默片刻，杜柳婵问道：“天下太平，皇庭才能全力广纳文官将才，可如今，坊间还有为数不多的动乱者，试图震动朝纲，朕屡次下令围剿，却效果不大，朕问你，以你小小年纪之观，该如何平复？”
问题如此明显，就差没把“赭琉余孽”说出口了，令华卿显然非常明白，这个问题，女帝是故意问的自己，因为自己是赭琉人。
杜诗阳眉头紧锁，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问令华卿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若答得好了，说不定还有命喘着这口气，若答错了，以母亲的性子，暗地里杀了不留余患，都是有可能的。
一手心的汗，此时搓都搓不干！
“北洲诸国陷入战乱十余年，统一北华后，人人安居乐业，家家路不拾遗，故而天下黎民心怀感恩，是先皇及陛下恩泽众生，才有了现今安稳之世，若有人企图震动朝纲，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妄图扰乱天下太平者.....当诛！”
声音不大，却老脸沉稳，似乎此话在小小年纪之人口中，已练习了多次，故而话出口时，竟毫无违和感！杜柳婵一时心中揣摩许久，为何对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想必其身后亦是有高人传授学识，心中有疑，继而问：“你多大？”
“小生十四。”
“十四岁？”杜柳婵笑道：“十四岁竟有这样的远见和谋略......师从何人？”
“小生家贫，未师从他人，但姨母好书，故而广借书籍于小生日夜习读，故而....故而学了点知识。”
“这何止是一点知识？”杜柳婵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又转头看向一直在身边不说话的杜诗阳：“公主，你以为此等人，可否纳入我北华人才府？”
“母亲，他是赭琉人。”杜诗阳忍住心中波动，仍旧面无表情低声提醒。
“天下德才兼备者众多，陛下为何不将此人纳入人才府，充盈国栋之需，以慰天下百姓之冀！陛下广纳贤才，我等他国遗民，才有壮志为国之愿之希之勇啊！”那清圣女子突然匍匐于地，叩首求谏，俨然听到了公主与女帝的对话。
“是啊！是啊！挺好一个人才，虽然只是个小哥。”
“人不大，学问还挺大，得嘞，一天了，也算是找到了个人才，就是没想到是个男的。”
“这都不用的话，还真是少个人才。”
......
众人窃窃私语，还是传入了杜柳婵耳中，又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的小哥，杜柳婵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令华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