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生看小常的样子明白了点什么，他解开兰生的衣裳，看他身上有无其他伤口，刚解开外衫，兰生挥着拳头惊慌大叫:“老东西别碰我!放开我!我打死你!”
菊生和梅生按住兰生，泉生脱去他里层的衣裳。
兰生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除了牙印和红於，兰生的胳膊上还有被利器划出来的深深浅浅的血口子，胸口、背上、肚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
有的像是掐出来的，有的像是咬出来的，有的像针扎出来的，有的像是用棍子或鞭子打出来的，还有像烫出来的。
兰生的手腕脚踝都蹭掉了皮，像是被绳子勒过，裤子上一大块干涸的血迹不知道是从哪里洇出来的……
菊生愤恨地说:“兰生，是谁把你欺负成这样的，你告诉我，我豁出命也要找他算账!”
泉生倒吸了一口气说:“你再要把命豁出去，他这些罪就白受了。”
梅生问小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去抓药吗？怎么会一身是伤呢？”
小常说:“他去见了虞大太监。”
梅生不再问什么，他也明白了，菊生的命是兰生这身伤换来的。
青伶默默地给兰生上着药，他很失落。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在长公主眼里，这些人的命无关紧要。
他同情兰生，虞大太监折磨戏子的怪癖他最清楚，他不敢想象兰生遭了多少罪，又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菊生回来的这晚谁也没睡着。兰生时而恐惧大叫，时而痛苦呻吟，时而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梦话，一会破口大骂，一会又不停地求饶。一直到拂晓时分，他才终于睡着了。
泉生最先发现兰生的裤子又被血浸湿了。小常请来大夫，大夫给兰生把脉后叫他把舌头伸出来。
兰生说:“老东西，你那腌臜玩意早被狗吃了。”说罢紧闭着嘴，就是不伸出舌头。
梅生菊生在一旁劝他把舌头伸出来。大夫去翻兰生的眼皮，兰生一拳打到大夫鼻子上。
小常赶忙向大夫赔礼，找借口说兰生喝多了酒还没醒，请大夫勿怪。
大夫拿出针灸包准备给兰生施针，兰生看到针吓得往床底躲:“别扎我!别扎我!我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大夫说:“他这个样子我没法看，另请高明吧。”
小常拦住大夫，恳求道:“求老先生先看看他出血的地方吧，好歹给他把血止了。老这么流血人怎么受得了哇。”
大夫叹了口气说:“那是谷道里流出的血，他神志不清，恐怕还有别的内伤，老朽无能为力，还是趁早另请高明吧。”
青伶去找殷随请太医，不巧殷随陪琳亲王打猎去了，要去好几天才能回来。
没有府上的请帖，请不到王太医。幸而四进在，青伶求四进写封请帖，落上殷随的名字好让他去请太医，四进心想这种急事，公子是不会计较的，于是就照青伶说的做了。
王太医察看了兰生的伤，也是和先前的大夫一样摇头叹气。他给了小常三丸药，让兰生每晚塞到后庭，若是三日后血止就有救，若是不止就难治了。
晚上小常给兰生塞药，五个人都按不住他，兰生拧着身子说:“休想撬开我的嘴巴。”
梅生抱住他的头，泉生和青伶按着两条腿，菊生用上半身压着他，小常塞药。兰生疯喊疯叫，拼命反抗。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啊——啊——老阉狗你不得好死!”
兰生一直在咒骂虞大太监，梅生怕吵得园外的人听见，捂住他的嘴。
兰生唔唔地叫着:“不骂了我不骂了!别打!桂卿哥别打，我错了!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唔——小常师兄——小常师兄——救我——菊生——菊生——”
小常把药往里塞，兰生痛得咬住梅生的手，梅生也只能忍着痛随他咬。
费了半天劲，终于塞进去一丸，几个人忙得一头是汗。兰生又痛又累，趴在床上虚脱了，嘴里还在问:“老东西，你把什么塞进去了，快拿出来!”
菊生夜里睡觉发觉有人往自己嘴里送东西，苦了吧唧的，来不及吐出来就顺着嗓子眼滑下去了。兰生坐在旁边嗤嗤嗤地笑。
“你不会是把那个塞我嘴里了吧？!”菊生抠着嗓子往外吐。兰生说:“梅花糕，菊生爱吃。”
菊生说:“你赶紧好起来，别故意装傻，你还欠我三钱银子呢！”
兰生没有好起来，下身的血越流越多，每天总要换好几身衣裳。
他吃不进东西，小常只能问姜妈要点饭汤给他喝，兰生眼见着枯瘦下去，连疯傻的劲也没了。
秦梦娥留给她的字被菊生撕碎，又被他粘起来，每天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个不认识的字。
立秋那天，小常和菊生刚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兰生忽然说他想去欢宜坞看看，语气正常得像平时一样。
小常就和菊生陪他去欢宜坞，他站在欢宜坞前望上面的栏杆，以前秦梦娥总喜欢坐在栏杆前。望了好一阵，兰生说:“我先回去了。”
兰生回了梅园发起了低烧，神志又开始不清楚，闭着眼睛嘴里咕哝个不停。
“小常师兄，对不起，又害得你被吴得罚跪了……”
“班主班主……你别打菊生了……他再也不跑了……”
“泉生哥你怎么一不高兴就望着天啊……”
“梅生……梅生……”
兰生一直唤着梅生。梅生擦掉眼泪，忙俯下身子问:“我在这，兰生，你要说什么？”
兰生安静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青伶要去请太医，小常说不用了。青伶不忍心看这副场面独自去了流芳园。
掌灯时分，屋子里暗沉沉的，梅生点亮纱灯，凑到床边轻声喊道:“兰生。”
兰生的眼皮轻微跳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点随后又闭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泉生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菊生喊了兰生几次，兰生偶尔动动手指，皱一下眉头，好像被困在梦魇里。
他们就这样守了兰生一夜，直到早上，兰生死了。
金猊给了小常十两银子，叫他们赶紧将兰生敛埋，不可在梅园多做停留。
小常给兰生备了一副棺木，梅生泉生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盖棺前，青伶从流芳园摘了一朵秋菊放在兰生的胸前。
他们将兰生埋在归云江畔的荒地里，没有竖碑，只在旁边插了几支松柏。小常跪倒在埋葬兰生的地方，泣不成声。
菊生从兰生死后就变得缄默寡言，每天埋头看殷随送他的武器书。有天他从外面背回刨子凿刀，扎在屋中就不再出门。
菊生照着书上的样子雕刻出弩的零部件，雕得不对就一遍遍地重来，有时为了雕好一个零件，他要熬到三更半夜，困了就眯一下睁开眼睛接着雕。
梅生睡一觉醒来看到菊生还在纱灯下，怕他熬坏了身体劝他去睡他也不听。
泉生时常望着菊生叹息一声，但从不搅扰他。
经过日夜赶制，菊生终于做出了一把可以藏在袖中的弩，一次可以连续发射三支箭。他用木桩当靶心，每天早起练习弩箭。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菊生背上兰生给他买的新行头和弩箭，将攒的三两碎银子装在荷包里去看兰生。临走前他抓了一只小甲虫放在泉生的鞋子里。
等泉生发现鞋子里有虫，四处找菊生时菊生已经到了归云江畔。
小常蹲在江畔的夕阳下清理兰生坟上的杂草，他的神情看上去疲惫又难过。
菊生停住脚步，喊道:“小常师兄。”
小常没答应。菊生走近些又喊了一句。小常停下来看着菊生，他的眼睛迅速地红了，泪水漫出眼眶。
“你要去哪？”小常擦掉眼泪问菊生。
“我来看看狗牙。”
“之后呢？”小常站起来问。菊生没说话。
“你要去哪？你想干什么？”小常再次问道。
菊生说:“去杀了那个老阉狗，给狗牙报仇。我的命是狗牙的命换回来的，我活着不自在。小常师兄，你觉得我们伶人就活该被人践踏吗？你甘愿一辈子屈居人下吗？我受不了这世道，就算豁出命，我也要杀了那只老阉狗!”
菊生从袖子里拿出弩箭，向江中发出一箭，射穿了江面的斜晖。
“你先杀了我吧，兰生是我害死的。我明知道他会去找虞大太监，但我没有拦他，我看着他出去的，是我害死了他，你杀了我吧，我早就活得不自在了……”
小常泪如雨下。菊生在兰生坟前把行头烧了，拔出他很喜欢的那把龙泉剑。
“可惜这不是把真剑。”
菊生将剑扔进归云江中。
“小常师兄，你和泉生梅生在长公主府好好地唱吧，我不会再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唱戏了。不要担心我，如果我跑不掉，地底下还有兰生和我作伴呢。”
小常说:“我不是你们的师兄，你俩我谁都救不了……”
菊生也哭了。
“不，小常师兄，从小到大你对我最好了，你在我和兰生心里就像亲哥哥一样。小时候泉生和兰生吵架，你总是护着兰生，我和兰生就喜欢往你后面躲，就你吃得住泉生。我每回闯了祸，都是你给我顶包，我逃跑被吴得抓回来关在黑屋子里，是你点蜡烛来陪我……”
“别讲了……”
“小常师兄，我走了。”
菊生和小常在归云江畔分别，小常阻拦不了兰生，现在他也阻拦不了菊生。
虞大太监在府中为干儿子办生辰宴，请了戏班子唱戏。
菊生找到班主，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上去唱出戏，得的赏钱全都给他，一分不要。班主听菊生唱了一段就答应了。
菊生将弩箭藏在袖子里。虞大太监在下面饮酒，桂卿认出台上唱林冲的是菊生，心中略感不妙。
他对虞大太监说:“这也是和兰生一个戏班子的，和兰生关系很好，还是不要叫他唱了。”
“怎么？你怕他给那小短命鬼报仇？”
虞大太监听得正兴起，桂卿一句话扫了他的兴，他叫桂卿跪下，把脚跷在桂卿肩膀上。
菊生正唱着:遥瞻残月，暗渡重关
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吓得俺魄散魂消 魄散魂消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一个回身亮相，菊生向虞大太监射出了第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