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丫头

君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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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千夫所指身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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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在这一刻呼啸而至。黑夜收缩、凝结,封锁所有的气孔和出路。冰面上似乎淅淅沥沥聚起灼眼的光亮,却又似乎影影绰绰淹没了母亲真实的容貌——不再是野穴里的困兽,更不见沁心润脾的笑容,她是他的债主,她是大梁的太后。

他在冰上向后溜了半步,掉头就跑的打算立时暴露无遗。所以以攻为守,他竟然去质问:“你做了什么?”不是“问母亲安”;并非“母亲缘何至此,儿子不曾接迎,实在不孝”;甚至没有一句:“母亲容光焕发,向来凤体依然大好”。他不曾瞪了眼睛,太后却已经收到莫大侮辱:

“以子问母,这就是你学的孝道伦常,是你读的圣贤书?!”

旋即戚晋却笑了,连紧绷着的双肩都落平,胸膛一口郁气,没来由地散了。无聊,无趣,无味。她要费尽心思,追到卫国公府来兴师问罪,他便该识趣些,把上次刻意昧下了的道歉翻来覆去讲得敞亮一些。听吧,“你这孩子快当弱冠,怎还如此不分是非?……我是你亲娘,难道还你不曾,丧眉耷脸要给哪个看……”就这样骂吧,多骂几句,把这些日子卧病在床的精气骂回来些许。生做她的儿子,便是束手就擒的命。不用心潮澎湃,不用愤愤不平,要欣慰,要得意,要甘之如饴……至少母亲精神矍铄,至少他还有母亲。

他是她的儿子。所以她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为人父母本是一种特权,尽可以无理取闹,可以只手遮天。杨茹敬却经年累月地成为儿子的奴隶,一如她曾经成为父母的奴隶,成为弟弟的奴隶,成为丈夫的奴隶。她瞻仰他,崇尚他,呵护他,再理所应当地攀附他,勒索他,禁锢他。父死从子,他是她往后余生唯一依靠,所以他的自作主张便如同背叛,他的百依百顺却象征着无能。哪怕眼下低眉顺眼半字怨言再无,却足够她音量愈高,以致怒火中烧:

“你醒醒哇元婴!!”上前扯了他的衣襟,声泪俱下着,她的乞求尖锐已先扎穿自己耳朵,“你不能……不能再这样放任糊涂下去!!她来杀你啊!!那个贱婢,报她全家的仇,是要来害死你的——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他还在笑,他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分明,是他害死她父母兄长……但凡彼时多追查那么半分,知晓她家中不易……五百两银子,对张家,太少;对阿蛮,太多。他的判决有错么?她牵连受罪,又何过之有?是他出现得太晚、太慢。如果那时雷厉风行早早肃正了左卫军风,如果能够亲历亲为交谈过每名兵士,知晓李阿勇误入迷途的无奈……如果在她家破人亡之前,如果在她背井离乡之前,如果在她卖身为奴之前,如果在她随侍入宫之前,如果在她吃罪被罚之前……

“……是我的过失,与她何干。”

他叹得轻描淡写。母亲的哀嚎就愈发凄厉惨烈:“元婴……!!!你何至于此!!!你是先帝的嫡子、长子哇!!!怎么能、自甘堕落……至此!!是她害得你,是她给你下了迷魂汤是不是?她让你自怨自弃……你醒过来哇!你是娘唯一的儿子!你是龙脉呀!!你是无往而不利……你怎么能够有错??”

母亲的五官尖叫着夸大、融化,好似一张鬼面,就在眼前滴落下来。他要见到了吗……她的本来面目?不是现在嚎啕着他的是非对错的这般惊恐,不是要将他不由分说据为己有的这般蛮横……不是母亲的那个女子,与他无关的那个女子……在哪里?为何他好似从未相识?母亲又认得他吗?认得这个通过她来到人间的生命,认得这一出灵魂的意外,认得这一场造物的奇迹?诚惶诚恐、有求必应的孝顺子不是他;左右为难,迷惘无知的糊涂鬼不是他;薄情寡义、追名逐利的荣亲王不是他;乖巧伶俐、早慧好学的嫡长子……更不是他。

他是顽劣的,他是护短的,他是自私的,他是虚荣的;他如何不是一个“四无丫头”?他不过是人间凡俗客。没有那么完美,也没有那么不堪,有时候想要退却,总忍不住自责。夜深人寂也会懊悔,大难当前亦曾害怕。他优柔寡断,做不到心狠手辣;更并非洁白无暇,手上也过了几千性命。做不了明君,亦非忠臣,这样的戚晋,母亲要大失所望。

所以她痛彻心扉,她悔不当初:“你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母亲以前逼迫你……母亲以后不会就是!我毕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舅舅走了,你父皇走了,你就该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你本就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是不是打仗去那些惨不忍睹让你受惊……咱们回到长安来,有什么可怕!你从前从不这样畏畏缩缩……你跟我说话!!”

闹到这地步,甚至要靖温上前去,说着“元婴毕竟还小”,试图斡旋转圜。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他有什么资格和脸面数月避之不及。千方百计促成今日相会,她难道不是一片苦心?所以戚晋上前,轻轻扶好长姐交给愣在门口的姐夫,再搀母亲坐下,还奉一杯茶。

“……不至于那场战事。儿子年岁虽小,单已经见过了生死别离,知道人生悲欢苦辛。”他一字一顿,这一回、不曾跪拜叩头,“母亲。你能不能够相信我,我看得清自己,我能够认识,自己、胸膛里的这颗心?”

握了母亲发麻燥热一双手,他贴近了自己的心房。那心跳沉着、稳健,一下一下,不骄不躁、不慌不忙。所有一切的翳障消散,他原来没有什么可怕。这里装着他的阿蛮,就是他全部认真诚恳的力量。

指尖过了电。颠沛流离至今的杨茹敬是否被这股蛮横无匹的力道震得心惊肉跳,一时竟以为自己没有多少时候?“我病得重!”她着慌,颤颤巍巍吐露竟不惜肺腑之言。再瞒什么,还骗什么!她要那个六神无主的儿子重新回到膝前,要看他手足无措为自己惊惶落泪呢!多少的日月,母子俩就这般相依为命;实在儿子不服管教,总让她时刻提醒这份血浓于水的感情。可她……她是否早就该失望,早该看穿十月怀胎的骨肉、是和他父亲一般无二的薄情寡义?你瞧,重瞳一乜——他听见了;不动如松,嘴角那是否竟是笑意?

世间做母亲的总怀着种高傲的自信,血脉相连,如何用得着大费周章、多说那许多废话。诚然,如非馨妃一贴良药,太后根本无以走出宫门,更别提脸色红润着来看自个儿子;可她一言不发,但看今夜谈吐间中气十足,的确不是病入膏肓模样。烽火戏诸侯,母亲的威信早被她败尽。难道能怪儿子百无聊赖,不肯接她的戏?

“母亲,多烧烧香积积德……老三的痴傻之症好了,或许,母亲的病也便好了。”

戚晋摇头叹息,声音落得轻,大抵只有母子间足以闻听。可他却犯下大忌——经年罪愆,当着门前的靖温夫妇宣之于口,这便就是出卖背叛;甚至哪怕关起门来,私下相问也是罪无可逭:老三的病,来自于一位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他既云淡风轻受了,又如何转头来狗咬吕洞宾!

母亲的爱,是爱自己的延续;母亲的恨,是恨自我的背弃。数十年的时光啊,生命中的所有意义——被他撕扯碾碎……还要让她大祸临头?那她的付出和牺牲算什么,就这么一文不值,由得他肆意糟蹋?瞧瞧那双重瞳的眸子!嘲弄、讥讽,冰冷、沉默,犯上作乱,目无尊长,碍眼……恶心!!该将之挖去!才稍清明的神思瞬间土崩瓦解,是他!杀害她的弟弟,威胁她的生命……耳畔叫嚣声重,病躯不堪重负,她是眼也花了,头也昏了,于是反倒站起身来,如他祝福那般,有青春光彩重新注回糟朽躯体,竟可翻身跃马、阵前迎敌!

杀手锏……杀手锏!谁管埋伏是否得逞,总归弯弓搭箭,一发,她要取他眉心!

“你若悬崖勒马,还记得忠孝二字,或许你那个李姑娘,也就不会丢了命了。”

利箭中敌,胜负分明。至于李木棠此刻是否已进了卫国公府?左卫是否已将其擒拿诛杀?太后不屑追问。裁决已然下达。懿旨恩赐,不会出现偏差。

晚风,习习吹过。

她在逼仄的角落里旋转。世界,天昏地暗。

稍早那么片刻,鞭炮响,响得近;马车颠,颠得狠。她不晓得自己撞在了谁的身上,更不知尖叫痛呼源自周遭何妨。她扭了腰、或是撞了腿,狼狈爬出车辕时,浓浓融化的晚霞竟使她的双眼几欲盲障;雷声轰隆隆的,还在她耳边啾鸣;她抓住一双有力的臂膀,半晌却叫不出那似曾相识的名号。

小邵欲哭无泪,一时着慌。

原本是喜事呢。街边一家饭庄选了良辰吉日开门迎客,还专门请了要在端午表演的秧歌队戏狮舞龙的热闹热闹。人群挤挤攘攘,占去半面街道,驾车的童昌琳也不往心里去,稍微靠边绕绕就是。谁想就是将要交错这时候,高盘在竹架上才引燃的鞭炮不知为何竟塌了,劈里啪啦正打在马儿蹄下。得是小邵反应迅速,攀上车辕一剑砍了服马靷绳将车与马断开;童昌琳心领神会,又自放心向前驭马兜圈;这才算是没酿成车毁人亡的惨剧。周遭秧歌队或行人看客或许受惊,总也不曾被疯马冲撞了去。京城内马车出入,侍卫随行,非富即贵已是板上钉钉。那门口才迎来送往的老板就骇个不得,一遍招呼伙计踩灭鞭炮收拾残局,一面自个提着圆墩身子、小跑上前是求爷爷告奶奶讨饶不止。那头给了台阶下,这厢气焰随即就被抬高。李木棠尚且吃痛受罪着,一个不留神没拦得住那愤愤不平的湛紫丫头。

“国公府……”

她记得就在不远了。拍拍凝碧,小丫头立刻会意,悄没声就先行去搬救兵。身前湛紫嗓门更大了,雀目一时模糊,咄咄逼人的莫不是文雀姐姐?“分明是你们占道经营,又推倒鞭炮架,惊了我们王府的马,摔了我家姑娘。连你们老板都晓得赔礼道歉,你们倒还贼喊捉贼呐!一个个的,可着我家好欺负是不是?”李木棠又如何能怪她多嘴呢?伏低做小毕竟不顶用,这两日坏消息还是流水一样传进来;正因为她一笑置之,这贴身的婢才自以为失职,比她还要愤愤不平哩。小邵将她一旁安置了,去劝阻湛紫已为时太晚——周遭民众才被受惊马匹冲散,各自跌作一团,本也是无妄之灾;才开口来讨要说法,便让湛紫这么一通发泄,自然不甘示弱,更要论个高低贵贱。李木棠才缓过一口气来,耳畔喧嚷嘶哑愈甚,所幸眼前稍稍明朗。天色渐晚,霞光已所剩无几,灼灼夺目的,原是眼前这一众色彩不一的衣裙。有些扮龙扮狮,放了家伙什倒显出神兽凶光;有些是捧场食客,一层层围起更恍若神兵天降: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神,是屈辱酿就的愤恨,无能催生的勇气——李木棠或许熟悉。久居人下者,平日里或许得过且过;然而一旦云集起来,某一人揭竿而起,刹那间必然烈火燃遍,要一呼百应。

饶是小邵,一时也偷偷将佩剑握紧。

夕阳快要沉下去,最后一线光芒闪啊闪的,令她的眼睛酸涩;围观者四面聚拢,重重阴影更快将她的嗓子挤破。不知所措的湛紫回来了,插不上话的小邵回来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旁店老板跳脚扇着那胖翅膀,急赤白脸得是求着提供庇护。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失去控制,关起门来再不能出面,让店老板去和他自己雇来的秧歌队商谈,再等金吾卫到了,为受惊行人公正裁判。总之不能是她抛头露面。湛紫方才已说漏了嘴,若因此无端再给他添一桩罪过……

心念一动,汗毛倒竖。仿若坊州的小红马惊着,至今四蹄不曾落地;衙门的棍棒无情,大火熏黑了夜空的星星。她要逃跑,却是走一步、断一步:一共只走了两步。斜刺里恍然冲出个人影,须臾滑跪就拦在面前;小邵没有出手,王木兰不能枉死第二次。

那是名老妪。多少年纪?李木棠看不清。她的声音到底厚实,不打颤、也不带哭腔:“这姑娘刚才说王府……你们是荣王府的人!是不是?是不是荣王府?”似乎难以确认,那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却径直扯上李木棠的衣衫。一步,她都再走不出:

“求求菩萨!大发善心!帮小的求求荣王府的李姑娘!救救小的儿子,小的给您磕头!!!”

她知道自己是李木棠。

她,或者如今这一场闹剧,全是冲着李木棠。

意料之中的,不远处已有人尖声助兴:“是她!她就是李木棠!”所以低头再看,寡居又行将失独的葛三娘就显出原型:血盆利口要咬断她的腿骨,森森杀气要刺穿她的心肺……是阎罗,是恶鬼!今时今日,取她的性命!

快逃哇!阿蛮!快逃出这陷阱!人潮汹涌,便逆流而上!甩开缠住腿脚的泥泞,扯开拦路的一切藩篱!她为何却在原地打转,急吼吼白费力气?小邵扒开了葛三娘,小腿新长出的血肉好似被一并撕下;她向旁跌脚,在湛紫怀里掉出了贴身珍藏的狼牙。于是下一场攻势立刻前仆后继,混沌不堪的黄昏,就彻底腐烂成泥:

“那个……”

“……胡人的东西?”

“她果然……”

是小雪节气。暴民擎火柱持棍棒闯入夏州州府,声量暴涨烧了连天的云。千钧一发,却万不能随王家家仆小道遁逃;昂首挺胸,反倒要摆足了尊者架势——区区小民,焉敢来犯!所以别怕!阿蛮!听小邵高声厉喝:“妖言惑众!”你也得站直了身躯!面上无半分愧色,神情应当轻浮——因为眼高于顶、所以不屑一顾——你是他们不可得罪的祖宗。听,四面的狼嚎是否缄默了,汹涌潮水也渐渐退去?继续虚张声势罢。放弃近在咫尺那不知深浅的新店;再片刻,挤出退守车辕的时机……

葛三娘仰面倒下,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向前,是再次出征的号角。

“凶手,”她戚戚哀叫,“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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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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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审判,凌空破霄是泰山压顶而来。夜风桀桀啸叫,阴燃的热火刹那高涨。葛三娘是何时挨了刀?小邵的利剑直到此时才要迎风出鞘。曾闯过被敌军占据的丰安县衙,曾挤过被农户踏破的袁家谷仓,执仗亲事不惧于见血,天下何人却不惜命!可是阻住他——是李木棠遍生冷汗的手:

对面不是燕贼,是大梁的百姓;大庭广众,天子脚下,荣王府亲事难道要亮出凶器?桩桩件件既冲她而来,那么夺过那把剑,她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冲出丰安县衙,这一次,她能横越冰封黄河,她能甩开燕人铁骑!

可是她不能。小邵被她逃走过一次,不会被她再次钻空。剑稳在鞘里,小邵将剑柄整个盖住。“湛紫!”他这样叫,她的双臂立刻都被紧箍。要么认罪伏法,求周遭高抬贵手?!“亲事府当街行凶”的攻讦未上朝堂,已先撞得她脑中嗡嗡作响。更为混沌嘈杂,眼下却是小邵的脑袋——分心僵持只这么瞬息,一只鼙鼓照头将其砸倒;湛紫惊骇下跳了脚,想也不想,李木棠已顺势抽出那把宝剑。

向后,利刃寒芒划过一个圆圈。退一步、两步,十步之后就是车辕。撇下湛紫、扔下小邵,别去管他们,都来与我这执剑的对峙!看啊,我只是我自己,与荣王府无甚瓜葛,旁人一律被我蒙骗!仿佛水淹过来,四野就彻底暗了,连颗月亮也没有。浑浑噩噩着,她似乎往右逃,又往左绕。蚊蝇般的密密低语啊,不肯将她轻饶。

“这就是那燕国的奸细,瞧她熊心豹子胆、还敢带着那狼牙招摇!”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王仓呲牙咧嘴,正同友人义愤填膺,“秋水梧桐斋里那镖头讲的居然不假,她在那丰安城里被燕贼好几个将军来回作弄。人家赏她个狼牙,她就做了人家的狗。不知那一晚上快活了几次,弄乱夏州的功劳,可真够她喝一壶!缠上荣王,也不知肚子里还憋了何等坏水——可怜人家一世贤名!”

一层盖过一层,又见陇安县祝葛庄生人、脚夫祝老五挺身而出:“一家子败类!杀人的蔫种!弄死别家娃娃,弄死别家闺女,弄死咱大梁的兵!没得错!就是她家!一家子齐上阵,如何将她落下!她那个哥,从小就青面獠牙,偷抢拐骗一个不落下。她爹偷了里正亲娘的棺材本,给她哥送去长安祸害咱大梁的兵!那李家村出这么一窝畜生,连我庄里三年都不结果;她居然还有脸诓弄殿下修他娘的坟——在人良田里——”该得狠啐一口,“天打雷劈,说来都轻!”

“果不其然,杀人犯养出来条狐狸精!”隔街糖水铺子老板娘孙喜春赶来参战,细小身量打挺,立时义薄云天,“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头金玉作给谁看!都说她回到长安来就没下过床……瞧瞧那脸色这样苍白!保不齐一身的病!还想着做王妃娘娘?好大胃口,没给银子噎死!放我娘家那头,浸猪笼祭龙王爷去都嫌脏!”

“就这还不满意烧了皇庄呢!”进京走亲戚的员外宋式琅急公好义、左摇右摆也抢入前线,“嚯!活活要将几百号人烧死在里头!不知怎样得罪,还是以为配不上她,这样蛇蝎心肠!!京城外面一把接一把的放火,京城里头是砸了人葛家的店,又抢了人胡家的粮!诶哟,没了一个杨珣,又来一个假国舅,长安内外,还要不要人活哇!”

“怕是难!”赵家的下堂婢闻声赶来,匆忙拔刀相助,“这骚浪蹄子不知如何蛊惑殿下,把我们赵家堂堂名门闺秀打出门去不说,连段孺人都被她踩在脚下!段家的老夫人倒得去给她赔礼请罪!攀了高枝就连朱门大户都招惹不起,还用说咱们这群平头百姓?”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正该就地处死,反正法不责众!不知谁领头,谁做主,四面八方挤满愤怒的面庞,一重又一重的暗器争先恐后。杀死那个叛徒!一个杀人犯的种,也配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列位!可看清了,这是画皮的妖魔,是地狱的恶鬼,是放浪的妓女,是叛国的奸细!!诛杀她!为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起动手!!为了大梁,为了陛下,为了荣王殿下!杀了她!用街边的石块,砸破她那张虚伪假面;用我们粗粝生茧的手,夺回她那些僭越发饰;推倒她,掩埋她,用狗血、用污水将她封印!妖女啊,还装什么楚楚可怜!!站起身来,现出原形,接受我们公正的裁决!!

利剑被踢远,龙纹玉佩碎了。

滑落额角的血被冲淡,腿骨深处,灵魂深处,什么魔鬼重新复苏。周遭蒸腾起的那些个眉眼,火辣辣、苦兮兮,滚刀割着肉。是一圈桀桀低啸的秃鹫,是引吭高歌的豺狼。是前日范府里诸位官爷,是何优喜口中后院闺秀,弥湘信里阖宫众人。是整个长安城。他的长安城!段朱氏快步闯入,踩塌朝闻院正堂;熙昭仪一挥衣袖,乐福斋里弥勒佛就放出万丈灼热光芒;不知何处的山匪鼓吹着大风,十五亩烈火连片烧旺;落花庵春光不再,禾苗旱死在路上。

因为她。

封了口,堵了心,别去辩解!欺世盗名的是她,自欺欺人的也是她。孑然一身一个四无丫头,多生贪念,多养私欲,还想借那金装玉裹的佛,摇头晃脑也做尘世的菩萨……她也配!!她本是罪人哇!监义院的逃犯,李家村的耻辱——她活该火烹油炸,永世不得超生……她正在死去,化成灰烬,从里到外消磨个干干净净!狼牙凿穿了掌心,龙纹玉佩在血洞里淌着泪。她扑上去:冰凉,冷漠,她抓着自己的心脏。破了窟窿,小玩意儿鼓动喷涌,浊气当头浇落,她李木棠的血本自如斯腥臭。——那么杀了她啊!割开她的喉管,剜出她的眼睛,剖检看看她到底是怎样豺狼虎豹!掀起她的创口,剁碎她的脊骨,称重瞧瞧她到底值几两碎银!

为什么,那些无辜的正义,却反而退避三舍呢?

金贴银匕首握在手中,黑夜随即矮了,火焰摇摇晃晃。她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刚刚爬出自个的坟茔;甩脱了污血,再冲破封印,她仅仅站起,靠一把匕首,就好像使出一招法天象地。张牙舞爪,先将哪个……吃干抹净?杏仁眼圆睁,四射溢出金光;干瘪的双脚升起,莲座渐渐具象。蝼蚁般的信众,潮水般两面散去。红橙黄绿各样面庞低垂遮掩——不是猎户,并非罪人,一张张、一片片,是李阿蛮惶恐伏低的身躯。

杀死她,是她自己。

她不过是个四无丫头,手无缚鸡之力。

穿越人海,童昌琳追着金吾卫到了;湛紫扶小邵挤过来,各自都挡在她身前。官老爷,是这群暴民不识好歹,抬出照妖镜来将我拆穿。官老爷,是我无辜在此吃苦受罪还见了血,为我主持公道,不能将他们轻饶。

她本可以这么说。身前众人本要如斯状告。可那领头的队正,浓眉、方下颌、胡茬,是兴龙帮的故人。赵老二闻讯而至,不由分说,就要信了她一面之词。可这是事实么?兄长的死罪名副其实;丰安的那一夜至今面目模糊;她难道不是真切地利用过晋郎,有些时候甚至为虎作伥。天道坦荡,不是她作孽在先,为何人人都对她喊打喊杀。都是与她素不相识的行人,官老爷,何不听他们公正一言?

她不要道路以目。是非对错,今日她便要说个清楚。爹死了,娘死了,阿兄死了,无人为她辩驳。可是阿蛮啊,别怕。毋需自证清白。他们在阴曹地府请教过判官。

阿蛮,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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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无罪,所以罪不可赦;因为她不幸,所以不可善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一个卑贱如泥的丑角,如何能有逐风而去的自由。反抗被视为对命运的嘲弄,努力被定义为对出身的背叛,她的闪光应当炸成烟火,阖然远逝,不留下吉光片羽,遗落在滚滚红尘。春天不会记得她,故乡不会记得她,她是出意外,是个过客,她是虚构的传说。

可是戚晋记得。因为记得,所以连带他自己,也几近鲜活。

穿越凡尘俗世,有东西裂空而来,将周遭视野击个四分五裂。母亲只是一幅画,长姐只是一段字句,她们远了,小了,模糊又陌生,是刻意为之的骗局。他的脑袋膨胀,他的重瞳膨胀,麻痹的血液向外扩张。站起来,从他栖身的这页纸张;向前,向后,再挖个洞。唯一的主角要逃跑,这本书猝而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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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郎。”

“晋郎?”

“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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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多准备了一只瞳孔。赤条条的生命,从原点,与她相连。她粗野,所以高贵;她愚蠢,所以智慧;她丑陋,所以艳丽;她怯懦,所以英勇。她光芒万丈,是他最原始的呼吸与灵魂。他和她,她和他,原来有如出一辙的笑容,和不约而同的悲哀。他们是四无丫头。他们不再是四无丫头。

因为她;因为他。

犹豫不决的是他,自欺欺人的也是他。各样声音掀翻了范府灵堂,皇帝在昌德宫笑得爽朗,中书令家森严的大门拔地而起,困住秦秉方不怀好意的眼睛。朱家要她死,段氏要她死,太常寺卿、中书令……各家都有自己的女儿,不能与她一起呼吸。皇帝成心张冠李戴,长姐为其建言献策,母亲最后号令,鸣锣出兵。

他的世界,他的亲人,要将她蚕食干净。那么古灵精怪一个阿蛮,那么英勇不屈一个阿蛮,那么孜孜不倦一个阿蛮,那么得意忘形一个阿蛮。他还不曾得见她纵马飞驰的英武,未曾满足她欲擒故纵的娇憨。她的小手很冰,她的骨头太细。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姑娘,贪睡贪嘴贪财还贪欢。有时矫情,有时狡黠,她不服输,喜欢说大话。她的字很丑,她的手很笨。亲手绣的丑荷包就挂在他腰畔。她亲缘福薄,守不住财。无从摔碎一只桃红发带,还系在他的发间。

这样的阿蛮,要死了……么?

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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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这扇门!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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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三娘的儿子,只剩最后这么一线生机。

昨日叩开京兆府大门,有人曾传授三娘锦囊妙计。她依计在此埋伏,等一场惊马,下马车来腕悬金镯的便是她仇敌。“如若万一,教她走脱……”放入手中,其后有一把匕首,“三娘,好好想想。李木棠和你儿子的命,哪个更重?”

先一次划开了自己的手,这一次,她要刺穿敌人胸膛;为了她的儿子,她毕竟是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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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有自己的娘。她要去找自己的娘。问一问世间之人何以这样惨烈地对待别家儿女,问一问血脉亲缘是否反隔起森严障壁。她要回陇安,睡在娘身边,也生了根,长出花来。脱去长安俗世繁华,一年四季,简单地变换凋谢——足够了,只要在娘的身边。

她几乎立时如愿。

平地一声怒吼,炸空再一声惊呼。猝而回头,湿漉污臭的乱发遮去仅存无几的视野;血腥味骤然弥散,却并非她额上伤口。

身前横一条臂膀,一把尖刀堵在童昌琳手中——

遮天蔽日,今日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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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耳热烈滚着血。九尺高的燕人问:“荣王的相好,是你?”她掉下床。一把尖刀,从她的手里,扎在那燕人骗子胸口。他吐血,好多好多的血。头发拽得生疼,擦过满地大雪,烧成焦炭一个丰安县令,黑漆漆俩眼睛直愣愣朝她看。第一个是法曹,斩断了条胳膊,血花纷扬飞落在她眼前,断臂冒着热气,连周遭的雪都化去;第二个年轻人的脑袋,旋即抱在她怀里;第三人开膛破肚,她没瞧见,只听着多利世的解说,而后那把尖刀,不急不缓,走向她自己。

他们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她也死了,死在一场大雪里。那么多绝望的沉默,间或迸发的哀嚎,此时此刻集成一束闪电,从脚底、击中她天灵。迷雾统统散去。前世的记忆忽而复苏。她死过,还当一直死着。却是那县令死了,法曹死了,年轻后生死了,不知名姓的也死了。马麟死了,小方死了,朱戴死了,今日童大哥,也要死了。血海倒流,红色的血、滑腻的血、湿淋淋的血、灼热的血、跳动的血、要淹没她的血。她从不曾醒来,临死之前,只是有此大梦一场。否则何以不远处大理寺卿郑邑那三品官服上,顶着的是多利世青面獠牙一颗脑袋?

“李木棠,宣清长公主贴身婢?”多利世向前一步,一如既往的字句含糊,听不清楚,却端的咄咄逼人,“去年九月初一,荣王府段孺人亲自报案。宣清长公主殿下不知所踪,疑为奸人所掳。尔身为贴身婢,缘何在此?长公主殿下,如今安在?”

“公主早和亲……”

童昌琳才夺下刀来,按着葛三娘脱口就应。有一瞬间多利世嘴角低扬——这便是入其彀中:“和亲燕人的分明是大行皇帝之女襄安公主,莫在此张冠李戴,信口雌黄!此婢分明就是诱拐长公主之嫌犯。左右,还不拿下?!”

金吾卫军容肃穆,不声不响就已将他们层层包围。民怨沸腾不值一提了,小邵与童昌琳又如何能对自己人刀剑相向?

上牙打下牙,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地响。有只尖嘴耗子,正咬着那最柔软的地方。

李木棠大抵终究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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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闯出一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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