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毓荣抬起头来,直视尚善:“大将军,自从朝廷封大将军为安远靖寇大将军,令大将军坐镇湖北以来,朝廷和皇上对大将军是多么的殷切期望,大将军心里应该也清楚,然则大将军的进展……颇为持重,当年大将军坐镇监利攻打岳州,战事是何等的一筹莫展,以至于朝廷由期望变为失望,对大将军多有申斥,大将军应该是记忆犹新的。”
“后来吴军北伐,大将军失守监利等地,朝廷对大将军也颇为不满,只是大将军好歹是守住了武昌,而勒尔锦却一溃千里,连襄阳都丢了,让吴军冲入中原,两相比较之下,朝廷才没有对大将军多有责怪。”
“然后是咸宁一战,鄂都统措手不及,大军崩散,帐下还有绿营兵马叛变投去红营那边,朝中对大将军的不满,更是汹涌!”蔡毓荣继续说着,让一旁的鄂鼐脸色微变,却也没出声多说些什么:“当然,后来大将军亲自去……‘布置’!鄂都统‘收复’咸宁,又在武昌击退吴应麒帐下大将王会的兵马,算是稍赎己过,加之当时朝廷革新派和保守派内斗不休,也无力分心他处,对大将军依旧只是申斥了事。”
“然后是安徽之战,红营势大,我军与彼等‘周旋’,虽保全了主力,但朝廷眼中,终究是未能克复寸土,反而朱满所部损失惨重,而且朝廷也不是傻子,数万大军那么多人,也不可能人人都闭口不言,朝廷事后肯定是回过味来了,大将军和红营私下里的协议,朝廷自然是不知道,否则早就有钦差跑来砍大将军的脑袋了,但大将军和红营打假仗的事,朝廷不可能一无所知。”
尚善面上一红,肥胖的面庞上,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赶忙摆了摆手,略带嗔怪的冲蔡毓荣说道:“蔡巡抚,这些个事早就已经过去了,你还翻出来嚼舌头做什么?啧!有些事嘛,大伙心里头清楚就行了,不用总挂在嘴上!”
蔡毓荣淡淡一笑,语气放柔和了一些,继续说道:“下官是在提醒大将军,朝廷对大将军早就已经不满了,为何至今未深究?非不能也,实不得已也!西北未平,中原灾荒,四面强敌环绕,白莲教寄生于内,朝廷不能动摇军心,而且自江南被红营拿下之后,这半个湖北就成了朝廷的粮税重地,也不容有失,此乃投鼠忌器,亦是权衡无奈。”
蔡毓荣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耳语:“但是,大将军,也正是因为湖北如此紧要,容不得半点差池,朝廷没有实质的证据前,没法轻易动大将军的权位,可一旦朝廷抓住了一点风头,就必然会有极大的反应!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如下官所言,之前安徽之役大将军和红营打假仗,朝廷不是傻子,必然会有所警觉,心中岂无猜忌?”
尚善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蔡毓荣这话,等于把他最隐秘的担忧和行事,赤裸裸地摊在了桌面上。
蔡毓荣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大将军,所以在这时候,您就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一场,来一场堂堂正正、大张旗鼓的进攻!无论是对上,打消朝廷那日益滋长的疑虑;还是对‘外’,掩护那些不得不为的‘勾连’,我们都必须拿出一个姿态,一个忠勇任事、锐意进取的姿态!”
“攻打吴应麒,收复江北失地,这是最光明正大、最能堵住悠悠之口的理由。胜,则是大功;即便不胜,只要大军出动,有所斩获,甚至只是将吴应麒逼得收缩,都是可以向朝廷交代的‘战绩’。”
“朝廷如今窘迫,人心崩散,最是需要胜利之时,之前黑龙江将军府与罗刹鬼海兰泡一战,纳兰性德不过消灭了一千来个罗刹鬼,却惹起那么大的声浪,朝野上下一片赞誉之声,何哉?就是因为朝廷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最需要胜利和‘忠勇之士’!大将军此番出兵,若能得胜,那就是比纳兰性德那一仗更加辉煌的大捷!即便不能得胜,那也是为君分忧的忠勇之士!”
“如此,大将军有了这般名望护身,朝廷更加不能轻易动大将军的权位,就算大将军跟红营勾连之事真的被朝廷发觉某些端倪,只要大将军不是直接扯旗造反了,那朝廷还得帮着大将军去遮掩呢!毕竟就连皇上都私下里派出过使者和红营议和,只不过红营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才没能成行,朝廷又怎么能拿这些私下勾搭的事,去惩治有大功的‘忠勇之士’呢?”
这番话说罢,暖阁内久久无声。炭火似乎都黯淡了些。尚善靠在厚厚的垫子里,闭上了眼睛,胸膛起伏,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权衡,蔡毓荣的话,句句戳在他的软肋上。朝廷的猜忌,与红营若即若离的关系,确实需要一层耀眼的光环来遮盖和缓冲,一直“持重”下去,恐怕不等吴应麒打来,京师的诏书就要先到了。
半晌,尚善睁开眼,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鄂鼐:“鄂都统,你跟了本将军的阿玛多年,又跟了本将军多年,本将军最信你,你……怎么说?”
“蔡抚台所言,确实是正理直言,奴才也赞同蔡抚台的意见,此战确实不能不打!”鄂鼐早已思虑成熟,闻言抱拳,声音铿锵:“然则,如何打,却可斟酌,夏国相欲借我等之力复仇,靖南将军欲建功勋,我部……倒不必真去啃最硬的骨头。”
他走到一旁简易的舆图前,用手指点着:“吴应麒根本之地在荆州,重兵囤积,城防坚固,夏国相与费扬古将军若按计划从西、北夹击,荆州必是决战之地,恶战、苦战难免,而且多半像大将军所虑一般打成消耗战,反倒给了吴应麒反败为胜的机会,到时候我军若损失惨重,又缺粮少饷,指不定武昌都守不住!”
“所以,在末将看来,荆州就让靖南大将军他们去啃,我们只伪做西进、假装合击荆州,实际上滞留汉阳府内待机……”鄂鼐的手指沿长江向下,猛的点在洞庭湖湖口:“待荆州开战,我军突然南下,直取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