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深州城像一条宽阔的大河，每日静静流淌。但平静的水面之下，暗藏激流涌动。
五月的一天，市房产集团下午召开党委会，陆自明提前半小时先到郑义平办公室坐一坐，想修补一下前段时间的感情裂缝。自己招聘的鲁莽决定被郑义平在电话里痛批，后来立即撤回了招聘公告，按照集团指导价招人，这件事也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几次开会碰到郑义平，他都没再提过只字，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似乎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办公室还是刘积仁那间办公室，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走进小会议室，里间是郑义平的办公室，这么个小环境、小空间也有许多变化：地毯和沙发换了新的样式，原来座位背景墙上的山水画不见了，换成了一张世界地图和一张中国地图。对面墙上挂着的《厚德载物》颜体书法作品换成了一副隶书《天道酬勤》，其余格局基本没变。陆自明心里感慨着，几年前自己是这里的常客，和这里的主人谈笑风生，十分投缘，受教良多，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郑义平穿着条黑色的夹克衫，里面是一件白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边鬓角已经花白，看见他来十分客气，说道：“陆经理来了，坐！坐！”起身要给他泡茶。陆自明连忙谢绝道：“郑总，不用泡了，等会就要开会了。”
郑义平听这样说，也没再坚持。随口轻声问道：“刘主任去美国学习，快回来了吧？”
“还没有，他说要六月份才结束。”陆自明顺嘴答道，一边递上一支香烟，郑义平笑眯眯地谢绝了。陆自明只好收起香烟，陡然觉得自己刚才嘴快了，搞得好像自己和刘积仁的关系不一般，天天联系一样。这会让郑义平怎么想？抱着老领导的大腿不放，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话既出口，覆水难收，不去想了。
“哦，现在工作感觉怎么样？”郑义平轻松地问道，似乎压根没有在意他刚才的回答。
“去年推出物业有偿服务后，很受居民的欢迎。维修工作量大了许多，另外聘了三四个技术工人，维修的及时率和满意率提升不少，促使收费率也有所提高。但是现在物业管理方面的一些矛盾和问题，不全是物业服务不到位造成的。有的群众把在社会上一些其他怨气撒在物业服务人员的头上。还有，我这段时间在思考，国家房地产改革走的是分层次路线：用保障房兜住社会底层，经济适用房稳住中间夹心层，商品房完全走市场化的道路。按照这个宏观思路，物业管理以后也要分层走：保障性的住房采取公益性的物业管理，收取低廉的价格，保障基本公共服务。政府补贴物业服务费，确保物业管理企业能够微利运营；商品房小区，按照服务标准走市场化定价路线，高水平服务高水平收费，菜单式服务菜单式收费等。这样总的来讲，物业管理行业是可以盈利的，也同样可以做大做强。”陆自明答道。这段时间他阅读了不少关于房地产体制改革、物业管理行业发展方向的材料和文章，一开口就话比较多。
“嗯，挺好的，你年纪轻、脑子活、点子多，这种思路和办法要多想一些。一是从行业宏观的层面做些研究和思考，提出一些有前瞻性的思路和建议，帮集团在物业管理板块上多做一些谋划；还有一个是要想办法让物业管理的总体满意率有一个较大的提高。物业管理工作虽然琐细，但是很锻炼人，不要嫌烦，这块工作委里面特别是孙主任是很看重的，群众利益无小事嘛！你还年轻，当时把你调到物业条线上，我是深思熟虑的。一个干部的培养，经历多岗位锻炼特别是艰苦岗位的锻炼，十分重要。你能理解吧？”郑义平微笑地说道。
“嗯嗯，郑总，您放心，我肯定在什么岗位就考虑什么岗位的事，争取对工作能有一些改善和提高。这些经历对自己也是一种成长。不过就是我年纪轻，不够成熟，有的时候做事情比较鲁莽草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要请领导多包涵、多帮助！”陆自明口是心非地答道。虽然他内心很不平衡，早已厌倦了这些婆婆妈妈的工作，但是当着郑义平的面，又抹不开面子来诉苦，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讲。顺便再次表达一下对上次事情的歉意，弥合一下两人的感情裂缝。
郑义平十分满意他的态度，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其实他内心并不喜欢陆自明，从建筑公司调到公房分公司再调到城西物业分公司，其中贬谪的意味明显。但是自己拿着一套堂而皇之的说辞，让别个根本挑不出啥毛病来，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陆自明在刘积仁手上突飞猛进，如日中天，可谓少年得意。但是自己当了一把手之后，居然不跑自己的门子，以为刘积仁能罩着你一辈子？笑话！自己就是要打压打压他的气焰，别心高气傲，要认清形势，看看现在集团到底谁是老大！当然，他也确实认可陆自明的工作能力，把他放在任何一个岗位不仅工作上是令人放心的，而且总是能够出一些新招，想出一些新思路、新办法。建筑公司可以说是在他手上一手做大做强的，之前的薛炳坚及其前任这么多年下来毫无起色，陆自明去了不过几年，就凤凰涅盘般发展起来了。现在陈英俊接手一年多，各项经济指标都在倒退走下坡路，他的辩解是行业大环境不好，竞争太激烈！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行业环境前所未有的好，竞争一直是激烈的，但是陆自明为什么就能保持年年快速增长，你陈英俊去了一年多就下滑了呢？不管怎么说，陈是自己人，也是自己安排他过去的，把他批的一无是处，等于也在打自己的脸。因此，去年集团的年终大会上他并没有批评建筑公司。现在他派陆自明去物业分公司，希望能够把物业管理板块有一个较大的提升，对他的希望和寄托也确实有的。反正他不是自己的人，物业管理干好了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干不好也正好给自己一个下手的借口。
一番客套的谈话，郑义平滴水不漏，陆自明一无所获，换岗位的想法始终没有说出口。郑这种大道理的话让人无可辩驳，他这一套说辞讲起来都是为你好，是苦心栽培你，此时提出换岗的要求显得多么地不合时宜、不识时务。陆自明深深感到权柄操之人手是多么地无奈，只能听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这就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这一年多来，集团中层干部中像陈英俊等一批新贵已崭露头角，他们成为郑义平的红人。自己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保留着一个党委委员的位置，这是刘积仁走之前帮他争取到的。可是时间再拉长一些的话，这个委员的优势将会越来越弱化，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新贵们弯道超车。面对郑义平这样强大的对手，陆自明感到绝望，在他的手里想要改变看来比登天还难。
六月底，刘积仁完成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公共管理硕士学位的进修，返回深州市建委。此行赴美收获很大，不仅系统学习了先进的公共管理方面的知识，英语的听力和口语能力大幅增强，更重要的是结识了一批全省各地的精英，结交了三五投缘好友，是一笔珍贵的人生财富。儿子去年不负众望考上了深州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深州中学实验班，在班里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令人倍感欣慰。有了现在的起点，未来前途一片光明，以自己的年纪而言，正处级的岗位是确定的。但是目前建委的人事情况排下来不容乐观，孙昭贤明年肯定要解决副厅，这个消息基本是确定的。去年潘文斌副主任，解决了党委副书记职务，成为双副，目前在建委班子副职中名列第一。前面还有两个副主任，资历比自己老，不过年龄基本过掉了提拔的机会，不足为虑。按照目前的形势，如果孙主任调走，除非潘文斌也像叶政华一样外调，否则他接任的机会比自己大很多。当然自己也不排除有外调的机会，但要等待机遇。总之，形势大好，他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地回归工作岗位，投入到前所未有的繁忙工作之中。
九月份的一天，刘积仁刚从市里开完一个分管秘书长的协调会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是陆自明的来电，他想过来坐坐。正好手头空下来，刘积仁让他过来。在房产集团的年轻干部里面，他最欣赏陆自明。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一手发现、一手提拔使用起来的，有悟性、有文化，踏实任事，让人放心，称得上一员干吏。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管在什么位置上当领导，手下都需要精兵强将。去年郑义平跟自己说把陆自明调到物业管理条线上去锻炼，希望他增加一些繁琐岗位的工作经验，为日后提拔使用积累一些资历。自己笑笑，没有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如果郑义平真心这么想的，这个安排本身没什么毛病。即使自己继续在集团任职，也不排除有这样的人事安排，全面熟悉公司的各项业务领域，从长远来看，并没有什么坏处。但是他是否真心呢，要打个问号。他的心里大致猜得到陆自明来这里的目的。回来后，他给自己打过几次电话，但一直不巧，没有凑到碰头聊天的时间。这么久没见面，还是得见见。
陆自明来到建委七楼刘积仁的办公室，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推门进去，刘积仁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这间办公室是一个单间，比房产集团总经理的办公室小。正对门是一扇大玻璃窗，刘积仁的办公桌在右手面，靠墙而坐。背面挂着那幅熟悉的山水画，厚重的笔墨，很有质感。旁边放着一个书橱，里面摆满各种书籍、照片、荣誉证书等物件。对面放着一张黑色长条皮沙发，座位上的皮质已经被磨得失去了光泽，年代感比较久远。墙上挂着《厚德载物》的书法条幅。陆自明一走进就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刘主任！”陆自明主动打招呼。
刘积仁抬起头，看见他进来，露出亲切的笑容道：“小陆来啦，坐吧！”说着起身给他沏了一杯茶。
陆自明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仔细打量刘积仁。一年多没见了，高大挺拔的身材，和蔼亲切的笑容，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鬓角多了几根白头发。
“刘主任，您好像还瘦一些了？”陆自明一边说一边敬上一支香烟。
刘积仁接过烟，说道：“嗯，美国那边的伙食还是不大习惯，合胃口的东西不多，体重稍微下降了一点。正好，就当顺便减肥了。哈哈哈！”
两人点燃香烟。刘积仁轻松地问道：“怎么样，现在在物业管理条线上干的顺心吗？”
陆自明苦笑一下，摇摇头。把工作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又对物业管理行业的困境简单谈了一些想法。近段时间，陆自明阅读了大量物业管理行业方面的文字和资料，对未来物业管理发展方向有了较清晰的思考。
刘积仁听得很认真，说道：“嗯，我很赞同你的观点。这次我去美国学习，其中有一节课专门对各国房地产市场发展的比较分析。相较而言，英国、新加坡等发达国家建立了商品房和保障房分类的模式，政府给穷人兜底，建设公益性保障房。美国呢，也是这个思路，但是政府直接出资建设的保障房占比极小，大部分是通过市场的手段来解决。比如说给开发商以税收减免等措施，降低保障性住房的房价。运用金融手段，提供穷人各种房补、房租补贴等。那么对这两类房屋的物业管理要求也不一样，商品房的完全由居民业主自治管理，聘请物业公司，以服务定价钱，提供合理的服务、合理的市场价格。保障性的住房呢，则完全是公益性的政府服务，只保障最基本的公共服务需求。我专门去参观过几个美国居住社区，商业楼盘的管理完全是市场化的，价格昂贵但服务周到，对物业的保值和增值都有很好的帮助。贫民区呢，垃圾满地、臭气熏天，实际上管理是一塌糊涂、不堪入目的，比深州最差的城中村和棚户区还不如。所以，像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的思路一定会借鉴国外的经验。商品房的物业管理肯定要走到居民业主自治，采取市场化手段购买服务。但是保障房的物业管理呢，政府还是要提供完善的基本保障，哪怕政府贴钱也要达到较好的居住标准。这是政府的良心，也是我们执政党的宗旨和党纲决定的。”
刘积仁的思考总是站位很高，陆自明深受教益。
陆自明又发了一支烟，刘积仁问道：“那现在这个情况你自己有啥想法？”
陆自明稍沉吟，道：“刘主任，我呢在物业管理条线也干了一年时间了，这个岗位工作比较琐碎，没有太多积累，自己实在不想再干下去了。但是郑总好像并没有给我换岗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办法......”
“其实去年年初，委里组建城市建设投资公司，作为新的行政中心、大剧院、奥体中心的主体单位，当时少一个工程部的副经理，我想把你调出来。但是郑总婉拒了，说集团内部需要，后来也就算了。我想你党委委员的身份也解决了，留在集团无非等一个机会，也是很好的选择，所以当时也没坚持。”刘积仁轻声道。
陆自明这才知道刘积仁其实一直是想着自己的，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可惜！市城市建设投资公司是前年下半年建委组建的新直属机构，确定为副县处单位，孙昭贤亲自兼任党委书记，一位建委副主任兼任总经理，中层干部正职比照副科级管理，那个单位的前景很好。即使不说什么提拔和前景，能有机会参与新的行政中心、文化中心、奥体中心这种地标性的项目建设，本身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么好的机会，郑义平居然不跟自己通气就直接回绝掉。郑义平，我x你妈的！陆自明心中忿忿不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能找他去理论？哎！他的内心风起云涌，五味杂陈。问道：“那，刘主任，现在其他还有没有什么机会呢？”
刘积仁略一沉吟，说道：“现在呢机会倒是有一个，但也不算太好。你知道今年政治处主任孙云龙提了市建委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原来的委办副主任张如生调去政治处了。前天他跟我说起政治处现在缺人，想从下属单位先借调一个上来。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你，就是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愿意。从下面直接调到机关任职呢，这个难度很大，要等待机会。一般也需要在下属单位有领导职务，这个条件你现在还不符合。一般干部呢，只能分两步走：先借调，再解决编制和职务。”
陆自明听得很仔细，稍做思考道：“刘主任，机会当然是好。可是...政治处...就是...不知道政治处的工作我能不能胜任呢？”
刘积仁轻松笑道：“哈哈哈，这个我了解你，工作是绝对没问题的。就是本来在房产集团以党委委员的身份等一个提拔机会也是不错的选择，现在如果借调到建委机关，你没有任何职务，那就相当于一个普通办事员用了！这里面的角色转换难度还是蛮大的，你要仔细深入地考虑好。”
陆自明呢喃着刚想开口说什么，刘积仁打断道：“小陆，你也不用急着回答我。这个事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你回去后好好考虑清楚，三天后给我个答复就是了。我在想，其实出来与不出来也都两可，留在集团也可以等到好的机会。借调出来提拔的速度还未必有留下来快。利和弊，你自己深入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