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会不会，就是，有什么误会……之类的。”陈春燕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但当叶问草和王佳琪眼神看过来时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讲话。
董雅婷靠在椅子上，看看王佳琪又看看陈春燕，看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她的眼神，董雅婷歪了歪脑袋，准备等一会儿再去问她们。
叶问草手上的笔停止了转动。她凝视着手上的水笔，偷偷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试图遏制住自己即将溺死人的情绪，然后笑着耸了耸肩，道：“你去问她呗，看看是不是误会。哈，这种东西，问问不就知道了？”
“啊这……”陈春燕看向王佳琪，王佳琪摊了摊手，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陈春燕随即瞟了一眼董雅婷又立刻收回视线。董雅婷此时就算再愚钝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再说她也并不愚钝。
余光中，很难不发现王佳琪在怎么努力地挤眉弄眼试图和她身后的两人进行交流。
“啊呀……”叶问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被汗渍浸湿的水笔，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还擤了擤鼻涕，在董雅婷终于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的时候，笑眯眯回头，这些天第一次正眼看董雅婷，道，“你说我很恶心，叫我不要碰你桌子，对么？”
“我什么时候——”
“前些天放大周前的那个周五，你说我很恶心，叫我不要碰你桌子，对么？”重复的语句背后是克制但尖锐的质问。
“啊这，有是有……当时是……是……”董雅婷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是心虚的模样。
没有一点道歉的想法啊。
一眼看出董雅婷毫无悔过之心的叶问草脸上灿烂的笑容顿时收敛不少，很快又转变成了蔑视的冷笑，最后面无表情。叶问草不再看董雅婷，而是冲王佳琪扬了扬下巴，然后耸了耸肩膀，示意“你看”。
我没说错吧。
王佳琪不敢看她，只是拼命抿嘴低头，许是觉得尴尬。
“诶当时主要是——”
“别碰我！”叶问草猛地挥开董雅婷突然压在她右肩上的手，今天第二次正眼看董雅婷，冷冷道，“很恶心。”神情冰冷。
叶问草转过身去，本就靠近桌子的椅子又狠狠往前挪了挪，几乎没给身体和桌子留多少空隙，叶问草拿起水笔，一边看题一边狠狠擦着右肩膀，挥去上方不存在的灰尘，又在裤子上狠狠擦了擦左手之后，才坐姿标准地继续写起了作业。
教室右后方这个小角落有片刻的死寂，当然这只是在叶问草视角里的。
事实上，三个人之间无声的眼神、口型与肢体语言的动作记录下来或许能写成一本厚厚的小说。
作业让叶问草起伏不定的情绪归于平稳。
一节晚自习过后，下课，叶问草去接了水，回教室路上看到文玖和齐思萌在走廊有说有笑，路过九班还能看到秋君和陈欣怡等人在教室前排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叶问草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内心没什么感觉。
她回到自己位置上坐着喝了口水，刚坐稳王佳琪就凑过来小声道：“哎呀你早说董雅婷是这种人嘛，那我肯定不会和她讲话啦，也不会帮她问问题了。我也不知道她竟然是那种人……”
王佳琪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叶问草听着，有一瞬间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于是她笑道：“是吗？”
“那当然了！谁能想到她会说那种话，这也太过分了！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说这种话啊！……”
【如果不开心的话，就不要笑了。】
【这玩意儿这么恶心，厌恶他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了！我可是你朋友！我之前是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下次还敢过来，我一定帮你骂死他！】
【……】
啊……这些话啊，简直一模一样……
但事实上，在当年二班，除了她自己，还有谁在她与叶凡的天平上光明正大地下注于她呢？
没有人在乎。
每一个听了叶问草讲述的人都在可怜她，都说着类似的话，可他们照样能在第二天对叶凡笑得跟花儿一样。
谁在乎呢？
叶问草越听越想笑。
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只要乖乖表示感谢就好了。漂亮话说出来就是让人识趣的，不识趣的人会被人讨厌的，
可是叶问草听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话语，想着当时无数人向作为卫生委员的叶凡“献媚”的模样，想着当时蔡媛媛讨好的笑颜与叶凡挑衅的眼神，想着高一分班时那块彩色的黑板上足足三句关于叶凡的“应援语”，想着那节音乐课上文玖义愤填膺的话语与表情，最后定格在文玖的冰冷的眼神以及那句“你这是校园霸凌你知道么”——
叶问草觉得挺好笑的。她真的笑弯了腰，然后忍不住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那你不跟她说话，你不会的题目怎么办？她可比我厉害多了。你难道真的能做到像我一样不理她么？为了我？你自己信吗？”
“这不是有你和陈春燕嘛！再说了，实在不行我还能去问老师啊。”
“真的？你愿意去问老师？嗯哼——燕子是很厉害，但你也知道‘她’的水平，你难道真的能不问她问题么？其实客观上来讲，真要选的话，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吧。”叶问草自嘲地笑了笑。
“我……我……”王佳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急得面红耳赤。
叶问草倒也没想着为难她，反正她早习惯这些了，对既定的、预料到的反应除了想笑没有别的感觉：“行了，我知道的，没关系的。”
这种事，习惯就好，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oK啦，我懂我懂。”叶问草比了个oK的手势后去写作业去了。
王佳琪再度和陈春燕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点吵，而且十有八九又是在议论她，这些天总是这样。不是叶问草多想，而是她们偶尔不小心泄露的只言片语中句句都是议论她和董雅婷的事。
说实话有时候叶问草有时候也想用忽视的态度对待王佳琪，这样她就能有足够的暗示能力让自己强行忽视王佳琪的一切行为。毕竟她实在不喜欢让自己变成别人嘴里的笑料，烦，但是真这么搞的话，她的路真的就走窄了。
这边教室里的社交问题算得上是用“尖酸刻薄”的态度快刀斩乱麻，但到了文玖这里，因为有太多的前因后果让叶问草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她总是一想到“绝交”这事就倍感疲惫。
绝交信每每构思到一半，各种糟心的回忆便如附骨之蛆裹挟着阴湿的滑腻，叫人头晕目眩恶心发懵。
而且叶问草几乎能猜出文玖的反应，一想到自己又要被人指着鼻子指责“忘恩负义”“说话不算话”，偏偏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就十分无力。
叶问草讨厌被批评，她真的会害怕被骂而拒绝做某件事。
这些日子里，每一天和文玖相顾无言的时候，在一片死寂之中，叶问草都在思考该怎么和文玖分开，该怎么样才不会招致指责，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又不至于被孤独裹挟——
都高三了，忍了那么久了，曾经那么多破事都忍下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高考结束之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何必现在撕破脸呢？
……
每次思索到最后，总是只能得出令人泄气的答案：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真的能过去么？
这两天文玖没有讲小说，除了沉默，他基本都可以说是在“回忆过去”。
他仍然是在讲小说，但不是讲他看过的小说，而是他们高一闲聊时玩的一个游戏，一人只能说一句设定，然后构成一篇小说。
第一次玩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创作出了很多故事，嘻嘻哈哈，非常愉快。
第二次玩是在高二的运动会，但当时每次说了几句话便谈不下去，最后草草结尾，又变成了文玖在讲小说叶问草倾听。
第三次勉强算是玩了吧，只是对话不超过一分钟，两人说了两句话，无人想接，故事便落到了泥土里，和着风声逝去，唯余死寂。
然后便是前两天，文玖突然在一次沉默的并肩行走时询问叶问草：“你还记得我们高一那会儿编的那几本小说么？”
“记得。怎么了？”
文玖让她说一下，叶问草便努力回忆着讲了，然后文玖说“不对”，两人便这么聊了起来，努力回忆起来的同时又给故事编了新的细节和走向。
文玖抚掌大笑的时候说他挣钱后要去找人约稿，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叶问草笑笑，说很期待。
但当所有的故事回忆完，对话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叶问草看得见文玖的努力，她也在努力配合。但是太久了，被压抑的太久了，她已经丧失了和文玖正常对话的能力。
没有文玖的引导，她在文玖面前根本说不出话来。
于是文玖又开始讲那几本讲烂的小说，讲得自己都觉得无聊，于是又开始讲他们编的那几本小说，讲了两三回后，叶问草越听越幻想自己要在文玖面前化成水，好彻底丧失所有知觉，融入泥土之中，不再受此磨难。
文玖或许也有同感，至少叶问草能从文玖眼里看出勉强，但她不理解，文玖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你何必如此呢？
他们俩，有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么？
如果只是面子问题的话，叶问草想，她不介意承受非议的。
【不管怎么样总比现在要好吧。】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叶问草头晕晕的合上日记本，等待下课铃的敲响。
是待会儿就和他说呢？——可那会儿走廊人太多了，不太好说话，还是吃饭的时候说？——感觉会很尴尬啊。那吃完的时候说？——要不还是晚自习写分手信吧？或者现在写待会儿给？唔，有点来不及吧，头好晕……
因为学习和文玖，叶问草最近心力交瘁，再加上秋君和朱茗最近又天天聊到十二点之后，叶问草本就糟糕的精神状态如今再度摇摇欲坠。
下课铃响，她缓缓起身，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要飘起来。脚踩在地上，碰不到实体。
出教室后门的那一刻，叶问草还在犹豫，想：要不一模之后再说吧，明天就要考试了，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坏人心情了。
反正，反正……都忍了那么久了。
叶问草被人群挤得踉踉跄跄到了栏杆边上，疲惫的身子半靠在不锈钢栏杆上，风撩起她耳边的鬓发，令她的眼前一时有些恍惚。
或许还是该快刀斩乱麻？
叶问草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溃。
在不受控地悄然崩溃。
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叶问草抬起快要合上的眼眸，就看见文玖笑得一脸灿烂地从九班前门蹿出来，穿过人群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揽着她的肩膀，边护着她下楼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班的趣事。
叶问草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在她面前这样活泼的文玖了。
不过很快，文玖就失去了笑容，步伐张扬快速，似乎还生着闷气一般，他再一次甩开叶问草试图牵上他的左手，一如曾经。
叶问草虚弱地笑了。在教学楼到食堂这条康庄大道上，她眺望文玖在前方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只觉得这样才是她熟悉的文玖。
叶问草就这样在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被迅速拉开的距离，忽然觉得就这样绝交也不错。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指责没有埋怨，没有任何她担心的事情发生，这不挺好？
然而文玖却又在下一秒回头拉住了叶问草的左手，和她十指相扣，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欢快地讲起他觉得有意思的小说情节。
叶问草：……
叶问草真的要崩溃了。
你这又是何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