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嘲弄的孩童呼声、了无生气的枯萎花朵、捉摸不清的颤动神情，以及灰白色的我，在那个炎热燥郁的夏季里交织于校园老树下的角落，不曾被任何人所注意。
“喂！你们帮忙看着点啊！要是老班来了可就完了！都机灵点明白不？”
厌恶的情绪浮上心头，近乎反胃般呼吸着身边肮脏的气味，即使大家都不为所动，自己也依然会抬头注视着天空，试图从那朦胧的套子里找到些许留恋的蔚蓝。
“夏辉，明天的家长会你妈妈会来吗？还是说又是只有爸爸？不能一起来吗？”
拥簇着的人群遮掩了视线，迫使我被阴影所覆盖，不留一丝余地的机会，源自那最为单纯的恶意便展现在所有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脸上，扭曲着，也嘶吼着。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这家伙的妈妈可是大忙人！听说校长都请不来她呢！只有在片子里面的大明星才有这种待遇，对不对？”
无视着，沉默着，就这样备受煎熬的折磨着，寻常的我会将自己躲在书中以此来逃避学校里所有的不愉快，而当那些脆弱的纸张被撕碎后，便赤身裸体的呼吸着，也喘息起来。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片子里面的大明星吗？哎呀真是没见识，就是那种小黄片上的女演员啦！不然为什么不肯来参加家长会？夏辉的妈妈肯定是很出名的那个，对不对！”
辱骂我的兴趣也好，唾弃我的为人态度也罢，诋毁的意思从来不会阻挡自己继续埋头前进，只要装作不在意就行，只要披上伪装的外衣就无所谓。
因为母亲会包容我的泪水与软弱，只要忍受就好，只要冷静就好。
“可惜了，我还想说能当上片的女人肯定很美呢，不过就算这样你妈妈也真的一次都没有来过学校看你唉！她不会忘了你还在上学吧？只顾着拍片去了？”
反驳是没有意义的，当老师挥舞戒尺敲打我脑壳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那个道理。
只是觉得自己没有按照对方要求的那样去在美术课上作画，而当被严格限制起来的涂抹无法为个人表达色彩之时，任何的反驳都是没有意义的。
“等一下那不对吧？你看这家伙连还嘴的意思都没有，我觉得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妈妈！没了娘的东西才这么窝囊！没了娘，没了娘！”
因为爆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它不需要任何的理智来阻拦，能够轻易的泄愤，也会招致来无可挽回的后果，所以当我挥出拳头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之后的结果才对。
“我操！你他妈敢动手？！呃！别、别打了！噗！！”
但是我没有做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颇为神奇的一件事情。
在当时数十人围殴的情况下，自己只是一昧地捶打着他们的脸颊，以至于很快手上便染满了鲜血，就连牙齿都不可避免的被敲掉几颗，沾染着唾沫黏在地面上。
“你们在干什么！？停下！都给我停下！！”
惹出这样的动静，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快便有老师焦急地冲了过来阻止我，而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虽然有想过去问一下当初那些旁观者，不过最终还是保持一言不发。
“不论如何，出了什么事孩子都应该先去找老师，老师会帮他主持公道，擅自打架斗殴是很恶劣的事情，影响非常不好！”
类似的教导我已经听过了许多遍，父亲也一直对此保持卑微的态度“洗耳恭听”，至少直到对方告诉我“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前也许确实如此。
“放你妈的屁！！什么叫他妈的‘开个玩笑’？！老子现在骂你妈也是出去卖的东西有种你他妈也当个玩笑？！！”
“你怎么说话的？！这里是校长办公室！嘴巴放干净一点！！”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不信我现在把你这破地方给砸了！！大不了就是去派出所蹲几天怎么地？就你这人模狗样的还配当校长？！！”
爆发激烈的争吵时，父亲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与气势让周围的其他人都不寒而栗，没有一人敢上前去劝阻，在此之前于此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他那般恼怒。
“所以没法再去城里上学了吗？本来就因为户籍问题只能去临镇上，你花了那么多钱托关系把夏辉塞进去，现在再被赶出来，实在是不值当啊……”
整件事上下，大抵只有母亲是保持理性的，她温柔的替我处理伤口，所流露出的面色是如此的心痛与苦闷，以至于那样的情绪也连带着感染了我，连续几天都不肯开口说话。
“你看看你家孩子把我家小孩打成啥样了！今天你们要是不给一个说法，我就去报警把你们一家全抓起来！！”
停在家门口的车子并不像以往那般在村子里招来羡慕的眼光，我也确实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为此父母几乎是掏遍了家中所有的积蓄，才勉强填补上这个窟窿。
“这怎么就算完了！因为你家孩子的原因，我儿子现在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天天哭着放学给我说受怎样怎样的委屈，就算不上学了你也必须带着你家孩子去学校给我们道歉！！”
再三严苛的要求，那段时日几乎是压的我们全家都喘不过气来，而为了继续让我能有学习的地方，父亲四处奔波的脚步也未有停歇的意思。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呢，虽然听你爸他说了大概，不过妈妈我啊还是想要听到夏辉亲口告诉自己，为什么要下手那么狠去伤人呢？”
在母亲的花摊里，当波涛般的悔恨与愤怒拍打着名为理智的躯壳时，面对母亲的提问，我心虚地撒了谎，紧接着被轻易看破，便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溃堤。
“嗯嗯，所以是因为他们羞辱你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吗？因为这样的理由而动手伤人……这可真是……很伤人的话语呢……”
自己深知没有资格求得任何人的原谅，然而父母总是会这样容纳我的所有，不论那深处究竟是怎么样的苦痛，辛酸的双目也因此被蒙蔽起来，看不清他们背后的付出。
“要是能给夏辉一个弟弟或妹妹就好了……至少能够陪陪他，将来也许还可以互相扶持彼此走下去，你怎么看呢？夏杰？”
那是父亲的名字，在这九年里我一直不愿去回忆起，因为那会让我想起有关他的事情，使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也唯独只有在这梦的潜意识里可以短暂的说出口，真的很对不起。
——
“夏辉老师……夏辉老师？你醒了吗？有感觉好点吗？”
温热的触感自肩膀传来，顿时令自己全身酸胀的肌肉也仿佛缓和不少，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疼在某种意义上也相当提神，以至于这次醒来几乎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巴掌帮助。
“呃……沐？我睡了多久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感觉有缓和不完的疲惫涌上来，明明也没做什么事情，精神却完全得不到放松，再多来几次估计都得整崩溃了。
“从你说有点困想要小憩一会儿开始，算上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自言自语的时间吗？那应该有八个小时吧？”
“啊……那起码是健康睡眠时间的标准……对么？”
“呵呵，既然还有心思打趣的话，确实应该就没问题了呢，夏辉老师。”
糟糕透顶，沐充满了悯爱的眼神实在是过于具有杀伤力了，虽然很显然她完全就是在嘲弄我，不过事实往往只看结果，至于过程就总显得有些无关紧要。
“夏辉，真的不要紧么？矢车菊能感受到你的状态很差……虽然‘情绪’并没有很大的波动，但果然还是很担心……”
“他就是单纯的累而已，又要给楼下画室的学生上课，还整天到处跑来跑去的不知道干啥，都是自己作的。”
从地铺上坐起身子，对于墨菊和矢车菊她俩小家伙的话语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我只是点头表示默认，这样的动作也使得黑色的那位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看吧，我就说是那样没错的，姐姐？你都快把他全身都给画下来了，能不能收一收那明显失望的眼神好好看看我啊？”
“啊？不是那样的……矢车菊只是随便画画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听上去也许我应该再多躺一会儿？不过到底是难得可以好好放松的周末，自己可不想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睡觉这件过于易逝的事情上。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梦啊？夏辉老师？”
收拾好做完的试卷，沐把话题重新拉回到了我这边，而看她那微笑中带着些许期待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也含些许想要调侃的味道。
“断断续续的句子也听不清楚，不过额头直冒冷汗来着，是噩梦吗？”
“算是吧……尽是些不好的东西，可以的话真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我没有说谎，自打九年前开始自己就几乎没做过那些所谓的美好或是单纯幻想、虚构的梦了，也不得不在醒来以后去煎熬地遗忘它们，做出麻木的表现。
“这样啊，不过如果你需要倾诉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倾听哦，夏辉老师。”
用母爱来形容高三学生听上去很奇怪，但此时此刻的沐所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如此。虽然我并不会真的把那些阴郁的事情告诉她，也不会真的需要有人来倾听就是了。
不对，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眼下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给我去考虑这些。
“夏辉老师？你要去哪里？”
“只是简单出门吹吹风，清醒清醒头脑……”
披上外套，不管是多么炎热的天气我都有这样的习惯，大概是熟悉了想要被紧紧包裹着的安全感，并不局限于特别的某件，只是需要如此。
“夏辉，等一下。”
然而矢车菊却拉住了我，她本并不在门口，这样的动作使得屋子里面的所有人都聚焦过来了视线，猜不透小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没什么，已经很晚了，要早点回来哦，夏辉。”
略微攥紧了拳头，仅以微笑示意，她这些细微的小动作在如今的自己眼中也越发的清楚起来，而唯独那样勘察内心的情感却始终无法做到。
“睡了很久啊，果然还是太勉强自己了吧？小夏。”
并没有下楼，而是走上了外面的楼梯，高处所看到一如既往的城市夜景，早已对此看腻了的秋先生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在看到离开画室走过来的我以后便不再倚靠着栏杆。
“不注意身体的话，等到老了可能比我还要差，届时再没有人照顾你的话可就真难办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考虑，现在的事情，现在就很重要……”
没有拿吸烟这件事说教秋先生，而自己也清楚这段时间以来他帮助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加的担心我，害怕在这条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上迷失下去。
“沐同学她父母的真正死因么……小夏你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调查这件事，不管是找那些地下朋友也好，还是警察那边也罢，始终得不到什么线索与结论。”
但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么？所谓被陷害也只是你单方面的猜想而已，为什么要如此投入精力去做呢——秋先生的话语一针见血，以至于自己短时间陷入了沉默当中。
“我陪小夏你任性了很久，虽然并不是在意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足以让我信服的理由，恐怕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知道，我明白，所以老秋你才会在这里见我，我也才会来这里找你，不是么？”
微风拂过脸颊，就像是刚来到秋先生画室的那时一样，当初的我们也是在这楼梯间互相谈着彼此想要做的事情和将来的目标，而如今他已经实现了很多，我却依然没有答案。
“‘我知道高考很重要，但是那些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苦痛而得不到幸福的话，再好的成绩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为了能够说服他，为了能够重新平衡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为了自己那可悲又可怜的同理心，我打开了自己的手机，读起了保存好的沐的最后一篇作文。
“‘爸爸死去了，就连妈妈也放弃了我，我已经是不被爱的孩子了，但是我却没有勇气追随他们的步伐，一直伪装下去也实在很累，但总会有解脱的那天才对。’”
死亡啊，不公地夺走了我所爱之人的生命，也将会平等地给予我期望的结果，既无法爱别人，也得不到别人的爱——她忍受的远比我想象的更多，却没有办法做到像我一样置若罔闻。
“沐坚信自己被父母抛弃了，最好的证据便是她的母亲也忍受不了照顾自己的孤独而自杀，所以她失去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即便在我面前表现的是那么轻松，也只是逞强而已。”
“逞强吗……啊……这话可轮不到小夏你来说……”
“我并不否认，但那并不是重点，而且老秋你也知道的，很快就要六月了……”
不需要反驳，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距离高考仅剩下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而唯一现在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在那之后，我们所有人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会放弃高考的，即便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也知道她会那样做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找到真相的理由，沉沦于过去阴影中的沐，她的孤独和痛苦使自己为之动摇，也因此不可忽视。
“你果然变了啊，小夏……如此的话就应该能够明白，背负着那样的过去所坚持活下去的重量究竟有多么沉重吧……”
“所以，老秋你的意思是？”
轻拍肩膀的触感，熟悉又久违的动作宣告着秋先生的态度，而紧接着他便将一张名片塞到了我的手中，而那也是他所能够帮助我的最后的援手了。
“虽然很困难，但人总会有欲望驱使他们来说出些什么……越是居于高位的人也就知道的越多，至少对方是这么告诉我的，挑个时间去见他一面吧，小夏。”
张宏是关键所在——对于这几近努力一年才终于得到的消息，我保持以沉默的态度却由衷的感谢秋先生的付出，并期望着昏暗的天色能够亮起，为我们带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