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木晨曦醒来时，看见手机的呼吸灯在缓缓地闪烁着。
他坐起来，点亮手机的屏幕，【敏敏发来一条消息。】
他不禁往屋里望了一眼。
熹微的晨光洒落在床上，墙壁挡着他的视线，看不见她的脸，映入眼帘的是被子下面她那蜷成一团的身体，在床边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吃了药睡眠会好一些，他这么想着，然后点开了微信，就看见了她昨天晚上发来的微信，是要还他吉他的钱。
本来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木晨曦心里此时却是滋味万千。
他加了方敏抒主治医生的微信的，和天底下大部分医生一样，有病人家属在的时候，对病人多半都会有保留。
他把和医生的聊天记录翻了出来——
他那天本来是想问一问平时在家里应该怎么照看方敏抒的。
医生的回复很长，【情绪低落的时候，以及情绪欢快兴奋的时候都要注意，轻度躁狂不一定会有痛苦感，反而会感到欣快，灵动，思维活跃，创造力惊人，会给人一种精力十足的错觉，连续几天之后，就会转向中度或者重度躁狂，可能会惊厥，惊恐，坐立不安，出现破坏行为，再严重可能会有幻觉或者精神分裂。毕竟我是第一次接诊你爱人，你们结婚又不久，这些情况可能你不太清楚，所以多注意一下。】
又说，【正确服药会好很多。而且你爱人是双相障碍二型，快速循环混合发作，虽然抑郁占比要多一些，但也会快速转换的，这种情况对人格构造的威胁更大，你作为丈夫，平日里要多关心她的心境状态，另外，她过去有没有应激精神创伤？】
木晨曦回，【没有应激精神创伤。】
医生问，【那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木晨曦答，【应该算，创作型歌手。】
医生的下一条回复是十分钟以后了，【维持期，家庭的照护很重要，该吃药就吃药，如果可以的话，不用把工作看得太重。】
木晨曦问，【又不能欣快，又不能低落，都要稳定心境，那不就是个木头人，喜怒哀乐都不由己？】
医生说，【就像下肢残障病人不能自主行走一样，双相障病人喜怒哀乐不由己，这是一回事的，心境稳定最重要。平静些，哪怕迟钝一些也好的。】
在音乐和歌唱这一方面，方敏抒天赋惊人，而这个病很可能就是这天赋的代价，不是她选的，是上天安排的。
有些人是天才，但是天才的躁狂是一把双刃剑，给予一个人无上天赋的同时，又疯狂攻击这个人的人格构造，如果不经治疗，最终，人格解体，一个人也最终走向毁灭。
那天，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弗吉尼亚伍尔夫，那个英国人，《达洛维夫人》的作者，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也可能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女作家。
那本来是一个充满了斗争精神，一生勤奋的斗士，却在1941年1月26日这个周末里，在英国乡下的老房子里写下了两段完全相反的文字——
【对抗抑郁和挫败的斗争失败了……可我发誓，这次的消沉绝不能将我吞噬。】
但紧接着她又写道，【……我逐渐变得不喜自省，而是喜欢睡觉、偷懒、沉思、阅读、烹饪以及骑自行车。哦，还读了一本晦涩难懂的书……】
两个月之后，1941年3月28日，她在大衣里放上了两块沉重的石头，静静地走进了家乡附近一条小河的最深处，结束了她的生命，时年59岁。
木晨曦那天想着这些，感受到了这个病的可怕之处——在一次次的轮番发作之中，逐渐摧毁人格，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
后来他恍恍惚惚间发消息问医生，【照看好了，治好了，她能活到老吗？】
医生却很老道地回答他，【你去查过历史上被这个病带走的名人了？】
木晨曦说，【是的。】
医生说，【别太担心，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有心境稳定疗法。你不用想那么远的事情，可以先定一个小目标，平稳度过维持期，十年不复发。乐观一点，她不是说过了吗？她的外婆也还健在。以她的状态，还是很有希望治愈的。】
确实，医生说的是‘很有希望’，而不是‘肯定能’。
……
卧室有响动，然后又变得安静，原来是方敏抒翻了一个身。
木晨曦吁了一口气，往锅里倒了半锅水，放了四个鸡蛋进去，开火煮着，然后就去洗漱了。
他觉得方敏抒有点依赖人，但是理解她；
他觉得她病得不轻，所以对于照看她这个承诺，说得举重若轻。
落进屋里的光有一点儿发红，太阳出来了。
方敏抒起来的时候，走路站不稳，出卧室时直接肩膀撞在门框上，又走了一步，又是一个趔趄，幸好木晨曦茶几上堆的书有点高，她顺手撑在了《代码大全》上。
早饭已经在茶几上摆好了的，木晨曦趁着这点时间在写脚本。
方敏抒尴尬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差点弄倒你的书了。”
木晨曦推了一下眼镜，玩笑道，“这是《代码大全》最有用的一次。”
她笑了，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问，“曦木，我气色很差吗？”
木晨曦端详了她片刻说，“除了头发像鸡窝，走路站不稳以外，别的都还好。去收拾吧。”
方敏抒挠挠头，自言自语着进了卫生间，“这药今天咋那么劲大，吃车不开药，开药不吃车……”
“你说什么？”
“我说开药不吃……我说吃车不开……我说吃药不开车，开车不吃药！妈的智障，这脑子都跟宕机了一样。”
她其实睡得香，面色也还红润的。
洗漱完了，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变得光彩照人。
木晨曦说，“你不是脑子宕机，就是吃了药之后，像固态硬盘换成了机械硬盘，启动时间比较长而已，其实气色挺好的。”
“有人照顾，是挺好的。”说完，她一口把鸡蛋咬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