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还没来得开口，电话那头的肖恬又响起分贝很高的说话声：“医生！医生！我们家亲人去世了，我弟弟还小，我害怕他受不了，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多照看一下，真的……很不好意思，他在隔离，我们挺担心他的。”
肖柯握起手机，鼻音厚重，声音沙哑：“我没事，别担心我，我还不会犯傻，挂了，别担心我，还有别给奶奶看到新闻。”
肖恬的声音担忧谨慎：“你真的要理智啊，大家都很难过，也很遗憾，我知道你非常难受，但想哭就哭，千万别做傻事，不然我们怎么办。”
“挂了，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肖恬担心肖柯会想不开，从肖柯被隔离后，微信的语音通话就没挂断过。
来做核酸的医护人员看着床上肖柯的状况，听着通话内容，明白了个大概，眼前的小伙子从外地回来参加亲人的葬礼，但密接了，被隔离，错过了亲人的葬礼，整个人悲痛欲绝，狼狈地窝在床上。
某个医护人员轻叹了口气：“小伙子，节哀啊，生活还得继续嘛，离开是人世间最平常也最让人无奈难过的事情，不过我们好好活着，才是给在天堂上的人最好的交待。”
肖柯点点头，“谢谢。”
“起来做核酸吧。”
医护人员走后，肖柯去浴室里洗了个澡，随便套了套肖恬送过来的衣服，头发没擦，水成股流下，他打开手机，黎珂一直是他的置顶联系人。
以后，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以后打通视频通话，那边再也不会有人接听了。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你怎么突然就离开了，我想过有一天你会不在，但还是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你性格一直都挺直接的，有点莽……好想骂你呀，为什么没保护好自己，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吗？不知道自己不能流血吗？怎么办，以后生活里再也没有你了，我们和好后，我知道你都不敢贴近我了，虽然是我先告的白，但对我动手动脚的是你吧，你怎么能先离开了呢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没赶上你的葬礼，千万不要怪我，等隔离结束，我就去看你，很可惜，整个寒假，我们都隔着病房玻璃见面，黎珂，一路走好，下辈子，我们好好在一起，我爱你，千分尺同学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没有和你说过，我爱你，因为觉得爱这个字太深沉，说出来，年纪太小，又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和可笑，想留着未来和你说的……没有机会了，但现在说，你也一定能听到对不对？我爱你，黎珂，很爱很爱你
一滴硕大的泪珠滚落到手机屏幕上。
肖柯断断续续打了很多字，没有逻辑没有条理，想到什么就打下什么，泪水像是流干了，情绪也渐渐变得平静又麻木，像是有一堵城墙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罢了。
毫无条理发了一堆文字到黎珂的对话框里，他退出，看到了左手中指上的莫比乌斯环戒指又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他给肖恬发了消息。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姐，能不能给我准备一套黑西装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隔离结束，我想穿着西装去看黎珂
螺旋测微器要估读：谢谢
qq班群里的消息响个不停，他的微信和qq都有很多未读消息，不知怎滴，他手指无意点进了一个群聊里，入目便是一个帖子链接。
——2020年4月25日，我得了白血病，男朋友和发小要高考，怕影响到他们高考……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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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珂葬礼结束，老黎回医院收拾那天带去医院的东西，那天掉落地板的证件、单据都被好心人捡起来了放在了医院保管，他摸了摸黎珂身份证上的照片，他女儿笑起来很好看嘛。
回到了三楼门诊室，老黎看着黎珂那天坐的那个位置，没忍住走过去，也坐在了那个位置上，抬头看着蓝天白云。
那天，他的珂珂就是坐在这看蓝天白云，他知道，那天黎珂心情不是很好，因为又要住院了，她不喜欢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想听着医院设备运转声入睡。
如果那天，他不让黎珂在这看蓝天白云就好了。
就会避免这场意外。
他当了二十多年老师，陪伴了二十多场的考生步入高考考场，怎么到了他女儿这就不行了呢。
老天啊，你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我高中丧父丧母，人到中年，你又让我中年丧女……
你真的好残忍啊。
命。
命……
从来不信命的他，在这一刻说出了这个字。
老黎愣神间，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天遇刺的赵医生，赵医生肩膀缠着绷带，站在老黎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黎珂葬礼，赵医生的丈夫出席了，赵医生也是黎珂白血病的主治医生。
老黎立马站起身：“赵医生没事吧？”
赵医生眼眶热着，说话哽咽：“黎老师，对不起，抱歉，黎珂是因为我……”
老黎：“哎呀，你是医者仁心，换谁都会上去，珂珂的病情也是你一直在治疗着。”老黎顿了下：“珂珂，她也是想让赵医生治愈更多更多的白血病患者，赵医生恢复后，要好好努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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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肖柯和余凯兴隔离结束，两人万幸没阳，肖恬来接这两个人，发现这两个人都是蓬头垢脸的，胡子拉碴，看上去邋遢、脏，一点少年气也没有，但肖恬不好说些什么，大家心里都很难受又不得不接受。
但她发现她弟弟的眼中，没有光了，眼神很黯淡。
她拉上两个人就走，先把余凯兴送回家，再把肖柯送回家。
中午，肖柯在家被肖恬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他收拾完自己，就先去了暨平一中，拎着一个果篮，疫情封校，全体学生封控式管理，曲靖辰还没去学校，出来接的肖柯，两人带着勉强的笑意，打了个招呼，便一路无话，前往学校内的教职工小区。
肖柯还是扯出了一个话题：“老黎怎么样？”
曲靖辰挤出一丝笑：“挺、挺好的，等这轮高三高考完，应该回学校教书了。”
肖柯刚进客厅，换鞋，往昔画面，涌上脑海，这是充满黎珂气息和影子的地方，他偷偷捏紧手指，把汹涌的情绪压制住，把眼眶的热意憋回去，“老黎。”肖柯语气轻松打了声招呼。
老黎坐在沙发上撸猫，闻声回头，愣了下，把手中的螺蛳粉放下地板，起身，又笑起来，但模样仿佛老了十岁，眼角都褶了好几层。
老黎拍拍手，走向肖柯，“肖柯啊，好久不见。”
两人说话都是很轻松的语气，但两双眼睛一对视上，心照不宣的情绪还是被崩碎，各自眼眶的热意各自流淌着，但又装作看不见彼此的情绪。
说了很多话，聊疫情、聊肖柯的大学生活、聊北京、聊北大，就是谁也没提那个人。
说了很多话后，老黎看着肖柯，“对了，珂珂，她给你留了一封信。”
“珂珂可能生病之后，就预料自己……所以给大家都留好了信。”
说着，老黎起身前往黎珂的房间。
“老黎，我能去黎珂的房间看看吗？”肖柯问。
老黎笑：“可以啊，当然可以。”
肖柯跟着老黎走进了黎珂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黎珂的房间，装潢明亮温馨，墙上有国画和毛笔字，不知道是不是黎珂自己亲手写的，他走过去一看，红色落款是黎珂名字的印章，一看上面的年份，有点久远，大概是黎珂13、14年写的。
“哈哈，她小时候闲着没事干，都是写着玩的。”老黎说。
还有一面墙壁上挂着很多明信片，是高考那一年，他给黎珂写的清华明信片语录，明信片都被她塑封起来，然后装饰在墙上，窗台上还有两盆盆栽，一盆是开得正盛的多支绣球无尽夏，另一盆只有一抔土，是两年前他送黎珂的绣球无尽夏，花已经被黎珂养死，枝叶都干枯发黑。
老黎拉开黎珂的抽屉，“这是珂珂给你的信。”
肖柯无意瞥见里面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上面写着“千——”，肖柯还没看完封面的字，就被老黎用手遮了下，老黎转身笑着把信给肖柯，拉上了抽屉。
老黎带着肖柯，自然而然坐到了黎珂床上，肖柯知道老黎有话和他说了。
“肖柯啊，我们也不知道会有意外发生，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其实珂珂生病之后，我们都要做好她随时离开的心理准备，人生吧，就是要把所有的变化看成一种挑战，一种成长，所有的经历都会成为人生宝贵的财富，你看，就像疫情是吧，那时候困难重重，但一步一步，我们总会抵过寒冬，到达春天。”
“我记得高一下开学典礼，你念了一首丰子恺的诗，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老黎一字一句，把这首诗念完，眼睛里强行压抑住泪光。
“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个体，都会经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像是站在冰山一角，赤脚真实地感受到蚀骨的冰寒，总有一些时刻，渺小又无助，路会变得很难走。肖柯，你的未来还很长，往前看，往前走。”
肖柯点点头挤出笑容：“老黎，我知道的，放心吧。”放在大腿侧的手却紧紧攥着。
他知道，老黎明明自己都是钻心的痛，还要反过来安抚他。
老黎欣慰地笑起来，拍拍肖柯的肩膀：“我一向看学生很准，教书二十多年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