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珂，看什么？”年轻医生走后，老黎顺着黎珂的目光看过去，转瞬是满腔的心疼和无奈。
可是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
一个是他罹患癌症的女儿，他尊重理解她所做出的任何决定，一个是他前途一片光明的学生。
他只能是，无能地恨透了命运。
黎珂收回目光，“走吧，爸。”
但通往电梯口，就要经过肖柯那，老人走后，肖柯戴着蓝色口罩，身姿笔挺地站在两台自助缴费一体机之间。
老黎低头看着轮椅上的女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推着轮椅往前走。
离肖柯越来越近。
黎珂偷偷攥着自己的手指，目视着前方。
接着就听到肖柯的声音，他声音昂扬地喊了一声老黎。
身后的老黎笑着挥手打招呼：“肖柯，你在医院干嘛？”
肖柯：“当志愿者，引导挂号和自助缴费。”
老黎：“嗯，不错呀，很有意义。”
黎珂至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肖柯一眼。
“你们这是去哪？”
老黎：“去散步。”
“老黎，能不能让我和黎珂单独说几句话？”
老黎愣了下，轻轻拍了下黎珂肩膀，黎珂抬头看肖柯。
口罩之下的两双眼睛对视上。
黎珂能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克制着的隐忍情绪，她抠着手指。
肖柯看着她的眼睛，蹲到了她的跟前，语气很温柔：“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挣扎片刻，黎珂最终点头。
老黎拍了拍黎珂的肩膀，然后离去。
肖柯站起身，露出笑：“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脱一下志愿者马甲，找个人顶替一下我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脱了红色志愿者马甲的肖柯从旁边的一个后勤房间出来，穿着红色马甲的余凯兴出现了。
“哈喽，黎珂同学，好久不见！”余凯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垂眼看着黎珂，一副古代太监的毕恭毕敬样。
黎珂挥挥手。
余凯兴语气一切都很自然，做着加油打气的动作：“我们都知道你生病了，但黎珂同学要好好加油，你这么聪明、漂亮、大方、美丽、优秀、坚强一定可以早日战胜癌细胞，回到我们大家的身边！我们都在等你！”
戴着防护口罩的黎珂咬着唇，鼻子发酸，点点头。
肖柯：“滚开，赶快站到你的岗位上。”
余凯兴退下。
肖柯推着黎珂的轮椅，“你想去哪散步？楼下花坛吗？”
“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快点说，就在这楼道里走走就可以了。”
“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光是在这楼道走廊说不完。”说着，到了电梯口，肖柯摁动电梯键，没过一会儿，电梯来了，肖柯把黎珂稳稳地推入电梯里，他站在黎珂身后，手捉着轮椅背，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两人没再说话。
一路到了门诊楼大门口，两人也没说话，肖柯侧身拿起黎珂手上握着的那把遮阳伞，撑开。
两人出了门诊楼，来到门诊楼后的小花园里，七月烈日悬于晴空，阳光白亮，蝉鸣长嘶，草木繁茂。
肖柯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慢慢推着黎珂走在绿化树的阴影下，两个人走得很慢，周边也有穿着病号服来来往往的病人。
气氛有点尴尬。
黎珂轻轻叹了口气，肖柯要说的话，她十有八九知道是什么。
“黎珂，你对余凯兴的态度都比对我的态度好。”肖柯轻声说。
黎珂没正面回答，转移了话题：“你们怎么在医院当志愿者？”
“高考完没事干，疫情也不能跑到其他地方去，我姑姑刚好说医院需要志愿者，是给大学生返乡的社会实践活动，我和余凯兴闲着没事就来了。”
黎珂知道，不是，高考完大把多事干，宅在家打游戏都好，没必要跑来医院当志愿者。
“你是想见我吧？”
肖柯笑，走到黎珂跟前，蹲着，抬着眼眸看她：“对啊，想见你，看来没装傻。”
“……”
“我们说好了要再见的。”黎珂别开眼，看向一旁的花圃，不想看肖柯。
“对啊，再见，再次见面。”
黎珂又转回头，严肃地看着跟前的肖柯，他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气质清爽，口罩上的眼眸透亮，像个骑士，虔诚地蹲在她的跟前。
但她不想他这样。
“肖柯，我很严肃，我说过我不喜欢你了。”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看见我，眼睛都在偷偷笑。”自从和老黎打招呼到现在，他有捕捉到黎珂眼尾上扬的时刻。
黎珂瞪他：“我喜欢笑，我就是看到一条小狗也会笑好吧？”
“汪汪汪。”肖柯举着爪子，学狗叫。
黎珂原本的严肃一下被肖柯搅乱，简直被气笑了。
“严肃一点。”
旁边经过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大爷，笑哈哈两声：“小伙子，女朋友生病了，就不要总是惹女朋友生气嘛，珍惜眼前人。”
肖柯转回头，看那个大爷：“知道了，谢谢大爷！”
黎珂实在没忍住抬起手，打了肖柯肩膀一掌，但力气很轻。
“肖柯，我真的很严肃。”
“好，我知道你很严肃，那我也要严肃一点了，之前都是你在说，今天你听听我的想法，你生日那天还直接把我微信、qq都删了，手机号也拉黑了，这十天，我简直度日如年，我知道你的顾虑，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可是，你生病了，你把我推开，你真的以为我就能忘了你吗？我知道你那些都是骗人的话，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你越是推开我，我只会满心满眼都是你。”
黎珂拧着眉，想打断肖柯。
但黎珂一个眼神的变化，肖柯就知道她想干嘛。
肖柯制止了她：“你先听我说完，你那天说了一大堆我都没打断你，你也给我说完话的机会。”
黎珂无奈：“嗯，你说完。”
“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生病了，你会怎么样？你肯定也不希望我推开你，对吧？”
“那你错了，我真会踹了你，帅哥千千万，不差你这个。我可不是一个原地踏步的人，也不想和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人在一起。”
“嘴硬，死鸭子都没你嘴硬”
“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们不可能了。”
“黎珂，我们好好聊一聊吧，都说说心里话，不要口是心非。”
“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真的好想陪在你身边。”
“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推开我，难道我就不会痛苦一辈子了吗？”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你。”
黎珂偏头，目光紧紧聚焦在花圃边里的杂草上，不敢再看肖柯一眼。少年语气虔诚，像春天的雨要一点一点柔化她的心，她怕再听下去，就会动摇了。
她也很想他，她也很喜欢他，很想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想和他谈一场甜甜的永远不会分手的恋爱，和他一起成长、共同进步，和他一起去北京上学，和他一起看日出日落……
但黎珂语气比夏日的冰镇柠檬水还凉。
“你去喜欢其他人吧。”
“我不。”
“我只喜欢你，你让我怎么去喜欢其他人？”
“肖柯，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吗？你以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优秀的人。”
“可是世界这么大，我也偏偏喜欢你。”
“你这叫做错的时间遇上错的人，而且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大把多校园爱情，有善始没善终。”
肖柯愕住。
四周嘈杂，两人一同沉默。
黎珂偏回头，看他，“送我回去——”
但话还没说完，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黎珂下意识紧急摘掉口罩，接着胃部像是被用力挤压，黎珂发出呕吐声，整个人不由自主弓着身，接着浑浊的液体伴着食物残渣冲破食道，黎珂连连作呕，污秽的呕吐物从口中喷薄而出。
而肖柯直接伸出双手捧住黎珂的呕吐物。
黎珂吐完，浑身难受，一口一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的肖柯，心里更难受，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吐完了吗？”肖柯平静地问。
黎珂像死一般难受，点头，接着肖柯捧着那摊呕吐物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拿着湿纸巾和水。
绿化树的树荫下，蝉鸣经久不息，树影层叠，随着习习凉风而动。
肖柯又蹲在黎珂跟前，帮黎珂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手，接着又擦掉黎珂病号服上沾的污秽物。
黎珂的眼泪细细地淌下来，很快眼睫湿润，黎珂看不清眼前的肖柯。
恍惚间，回到去年那个初冬，考完理综，她不小心漏了姨妈在考场的板凳上，肖柯也是这样耐心毫不嫌弃地把板凳擦干净。
“你看到了吗？我的身体很容易不舒服，我可以乐观勇敢地治病，但也有随时离开的风险，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也不想未来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一个人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
“我不想自私地占有你的时间，我怕你给我的陪伴会是一种浪费。”
“我不想成为阻碍你前进的绊脚石。”
黎珂一句一句慢慢地说，泪珠一滴一滴滑落脸颊，滚落到肖柯的手背上，肖柯抬手抹去黎珂的眼泪。
“可这都是你的想法，你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怎样度过这一生都会过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是你口中不确定的将来，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没有意义，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你把我推开，你自己难受，我也很难受。”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时间的意义，这是我的选择，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选择。”
黎珂泣不成声。
肖柯也哭。
两个人扯着纸巾一起哭。
“微信加回来好不好？”
“黎珂，我们和好吧。”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