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都督，李真人……”
吕芳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提着灯笼出了宫城，看着立于墙外的两人，微微一怔后，赶忙快步迎上：“是对陶仲文的审讯有了进展么？”
对于李彦和陆炳来说，这段时间很忙，一个去塞外白莲教地盘转了圈，救回六个人参娃娃，另一个则不眠不休跟万圣公主耗着，一点点消磨对方的心理防线，最后让她犯下大错。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陶仲文这位大明天师，道门魁首入狱，就是昨日的事情，要等子时过了，才是第三天。
消息目前还是封闭的，只有极少部分人清楚，所以吕芳对于这两位的联袂到来，是既惊讶，又担忧的。
惊讶于陶仲文这么快就招了，担忧的则是就算对方招供，也没必要将他深夜秘密从宫内唤出。
李彦静立，由陆炳出面：“吕公公，事关重大，我们只能跟你一人言明……”
吕芳闻言毫不迟疑，轻轻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位心腹太监躬身行礼，迈着小碎步退去，手中的灯笼的火光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等到宫外只有三个人，也是除了严嵩外，大明朝堂上权势最大的三个人，陆炳才低声将目前所获的情况，有选择性地讲述了一遍。
“陶仲文前世的同党龙婆，居然藏在大内？”
饶是吕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急急地低呼道：“倘若真是如此，陛下岂不是有危险？”
李彦知道这老奴对嘉靖忠心耿耿，并且执掌司礼监，将宫内打理得井井有条：“正要吕公公相助，在宫内将龙婆缉拿，让陛下脱离险境。”
吕芳脸色发白：“李真人明察秋毫，识破贼子奸计，实乃我大明万幸！可宫内有十万人，那又是一头邪龙……万一狗急跳墙，伤到陛下，我等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陆炳沉声道：“知道了这等存在，更不容许她继续藏在宫中，尤其是如今我们缉拿了陶仲文，岂能留下这个祸害？”
吕芳一瞬间都生出了屈服的念头，放那神神鬼鬼的陶仲文告老还乡得了，至少明面上还能有个交代，但他也知道这法子只是软弱，并不明智，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道：“这龙婆既已得手，会不会早就逃出宫中？”
陆炳苦笑：“不瞒吕公公，我刚刚向李真人请教过同样的问题……”
李彦解释道：“龙婆藏身于皇宫，不仅仅是为了配合万圣公主的阴毒伎俩，还因为本身是真龙的她，有吸收帝王真龙之气的渴求。”
“如今天地污秽，灵气驳杂，对于神仙是很不好的，倘若没有灵性食物，神龙也会陷入沉睡，龙婆更不例外，她需要宫内这个环境，作为特殊的修行之地。”
“因此庄敬太子和常安公主出事，并非结束，她很可能还想打其他皇子皇女的主意……”
吕芳脸色再变：“裕王殿下？景王殿下？宁安公主？”
李彦点了点头：“两位殿下已经出宫入住王府，暂时没有危险，宁安公主目标较小，也被转移。”
后者本来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看来正是明智之举，否则对方有人质在手，还真要束手束脚。
吕芳知道逃不过去了：“既如此，请李真人示下，该如何将这龙婆找出来！”
李彦道：“此次搜寻范围极大，甚至不局限于婢女，宦官也有可能是龙婆伪装，从最底层的侍从，到四位秉笔太监，都有嫌疑。”
吕芳目光微动，直接问道：“李真人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李彦道：“因为吕公公早年就跟在陛下身边服侍，并且在宫内被太多人关注，很不适合龙婆伪装，更无法蛊惑公主，而即便是四位秉笔太监，多年前也可能是身份低下的内侍，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他们身上都有些嫌疑。”
吕芳点了点头：“多谢李真人信任，我明白了，只是宫内人员实在太多，如果贸然搜寻的话，必定会打草惊蛇……”
李彦早就考虑好了：“库房中的黄玉如意失窃，此宝价值连城，陛下曾经赏赐给常安公主，如今公主回归，睹人思物，却发现珍宝遗失，吕公公就此搜查，宫内上下，若有嫌疑，当严惩不贷。”
吕芳松了口气：“这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借口，但如何筛选出谁是龙婆呢，李真人和陆都督又不方便在大内行走。”
“我们确实不便，但此物方便。”
李彦取出佛宝舍利子递了过去：“这枚天师宝珠，本是祭赛国的国宝，龙婆曾被囚禁于塔上，照看百年，别的宝器她或许不会在意，但对于此物肯定关注非常，我已经在此宝上设置了神禁，一旦察觉到丝毫的法力波动，立刻就会大放光明。”
说到这里，他五指微张，如意宝珠升腾起来：“整个过程中，我会以此宝远程查看，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会立刻入宫镇压龙婆。”
“李真人运筹帷幄，老奴叹服！”
吕芳小心翼翼地接过佛宝舍利子，再度躬身：“只是陛下的安全，还望李真人多多费心！”
“吕公公不必如此……”
李彦抬手扶了扶：“陛下身边，自有保护者。”
话音落下，小倩从黑暗中缓缓飘了出来。
陆炳和吕芳见了，赶忙行礼：“公主殿下！”
小倩已经不再哭泣，眉宇间一片冷肃：“父皇的安危，由本宫来保护。”
陆炳和吕芳齐声道：“是！”
李彦并没有多言，对着小倩点了点头，目露鼓励。
小倩也抿了抿嘴，做出坚定地回应：“我一定要抓到那龙婆！”
对待这等惨祸最好的解决之策，不是口头上的安慰，而是要让那蛊惑诱导的凶手付出代价，李彦相信小倩跟在身边的历练，足以做出正确的应对，贼人一旦现身，注定恶有恶报。
搜寻贼人的工作量巨大，时间紧迫，短暂的交代后，吕芳和小倩很快回宫，往万寿宫而去。
……
一个多时辰后。
宫内的火光成片成片地耀起，且不说本就燃着烛火的西苑，就连冷清的紫禁城都热闹起来，不少已经睡下的内侍匆匆起身，来去奔走，表情慌乱。
滕祥、孟冲、黄锦、杨金水第一时间赶来，就见吕芳脸色沉重地质问：“府库的黄玉如意无故失踪，你们何人见过？”
四位秉笔太监倒吸一口冷气，和陈洪发出类似的感叹：“西域供奉的那件宝贝，竟也遭了贼？请大人明察，我等万万不敢造次！”
吕芳冷冷地道：“你们不敢，不代表下面没人敢，主子万岁爷震怒，这等胆大包天的奴婢，必须彻查！”
眼见这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宗，如此的声色俱厉，再想起嘉靖对下人的惩戒，众太监面色剧变，齐齐跪下：“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我等一定彻查！”
吕芳道：“将各司职守统统带来司礼监，我要亲自问话……”
“是！”
四名秉笔太监退下，步履匆匆地各自奔向自己管辖的区域，心情颇为忐忑。
他们倒不是怕搜出黄玉如意，而是担心这一通审查，将别的事情给牵扯出来。
皇宫内廷的贪污向来都是极为严重，里面欺上瞒下，猫腻极多，尤其是内府库局，除了收藏许多宫中用品外，还是各地赃款的储藏地。
也就是说，从各地查抄的贪污官员财产，都会被运入内库之中，这动手脚的地方可太多了。
以前正德朝中，这里几乎沦为太监的小金库，予取予求，正德帝也不在乎，只要顺遂了他的玩乐心意就好，到了嘉靖这种牢牢把控经济命脉的皇帝，贪污他的钱就变得困难许多。
当然，再难也遏制不住贪污之心，朱元章还整天杀贪官呢，照样是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继，何况没了根的太监，对于钱财的渴望远超常人。
吕芳对此心知肚明，也不愿意苛责太甚，毕竟放眼整个大明朝两百年，他们这一朝的宦官已经是谨小慎微的了，不能把人逼得太狠，但这次却不得不做。
怀揣着天师宝珠的内相，将一批批内侍提熘到司礼监的大院中接受审问，而宫城之外的如意宝珠，则将光影清晰地展示出来。
“宝珠没有反应。”
“宝珠没有反应。”
“三排右二的太监，恐怕是贪得太多，吓得都站不稳了，心态不行啊……”
李彦细致地观察着每一批内侍的反应，平静地筛选着可疑目标。
陆炳同样仔细看着，还开口做出点评，再看着鱼贯进入的长长队伍，皱眉道：“宫内的下人实在太多了，这真要由上而下，细细筛选一遍，怕不是要查上十天半个月？”
李彦很清楚，这就跟后世监控里面搜寻犯人一样，是一件耐心的细致活，为此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那也得查下去，龙婆能够接近小时候的公主，地位不会太低，如果她没有改变身份，用不了多久就会暴露……”
陆炳叹了口气：“可惜公主殿下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记不起相貌特征，甚至连是宦官还是宫婢都无法确定，否则不必如此艰难。”
李彦澹澹地道：“‘锁灵环’一日不破，生前记忆就不能完全拿回，慢慢来吧。”
陆炳看了看周遭环境：“先生，一直在这里总不是事，我们是不是找一个隐蔽之处？”
李彦道：“等天亮了，我会换一个地方观看，陆都督最好去一趟诏狱，依常例审问万圣公主，稳住她，不要在这个紧要关头节外生枝。”
陆炳颔首：“明白！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要防止她能隔空通知到龙婆，使其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走，那我先回去休息了，明日等待先生的好消息！”
李彦点了点头。
就这般，宫内折腾了一晚上，他也枯燥地查看了一晚上，等到天蒙蒙亮，立刻驾风而起，回到宝船之中，在舒适的环境下继续查看。
随着时间的流逝，宫内有头有脸的太监都已经被查了个遍，就连地位稍高的宫女都不例外，而被惊动的后宫们，吕芳同样入殿拜会，赔罪的同时，也做出了引诱。
可天师宝珠一动不动。
龙婆的踪迹始终没有发现。
“看来这次运气不太好……亦或是龙婆真的离开了？”
“不对！那样的话，万圣公主不必如此紧张，关于公主的死因，她的言语里颇多谎言，最有可能的目的就是保护其母亲的安全……”
李彦耐心依旧，坚定思路，开始规划接下来的具体安排。
有地位的宫人查完，下面就是数目庞大的普通内侍和宫婢了，而吕芳的精力显然远不及他和陆炳，无法贯彻通宵查桉的优良传统，算上休息时间，半个月恐怕都无法细细筛选一遍。
还要找到合适的借口，让这位内相见到底层的下人，黄玉如意的借口就不够用了，还要再引申一些。
李彦很快思虑完毕，左右看了看，准备找个人来代班。
以前陶隐和赤炼在，还能换着看，现在他们留在塞外，宝船里面能担当这份重责的，似乎就剩下了那一位。
“去把龙女叫起来……”
不多时，龙女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又开饭了？”
李彦平静地看着她，也不训斥，她顿时感到赧然，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我们龙族的修炼就是睡觉，这是练功的方式，你要信我哦……”
“信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看监控……”
李彦无奈地招了招手，等到龙女乖乖到了面前，目光突然一动：“且慢，如果龙族在这个环境下嗜睡，龙婆是不是也会有个睡眠的地方？”
“俯瞰紫禁城和西苑！”
如意宝珠在命令下拉抻视野，李彦在整座皇宫搜寻了一遍，最终落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那里平日里距离嘉靖最近，最容易吸收龙气，又摆放着一件与万圣公主大有关系，此前却忽略的宝贝。
“如果藏在此处，当真是视世间皇权如无物，胆大包天了！”
……
西苑。
谨身精舍。
嘉靖被小倩带到了南海保护，这座仙修之所顿时空置了下来，服侍的太监也少了许多。
但来去之人依旧脚步放轻，神情敬畏，因为殿内除了青烟鸟鸟外，正中还摆放着一颗硕大的寿桃。
这颗陶仲文进献的仙桃，保留至今，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依旧是圆润光滑的轮廓，鲜翠欲滴的色泽。
来往的内侍有时候忍不住凑过去，哪怕嗅上一口香气，都感到通体舒泰，比起灵丹要好闻太多，但再接近却是不敢了。
除了害怕嘉靖的责罚外，还因为那股气息确实过于浓郁，有种肉体凡胎难以承受之感。
他们也听说陶天师入狱的消息，对于这群太监来说，反倒有些不相信那位会作恶，毕竟连这么珍贵的仙桃都……
轰隆！
“今日没下雨啊……怎么突然打雷了？”
这个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一片煌煌威严的紫意已然充斥了视线。
雷霆者，天之号令，在如此神威下，大部分内侍软倒在地，也有几个角度合适的太监，惊骇欲绝地发现，一道明紫电光穿透屋顶，狠狠地打在寿桃之上。
最为可怕的是，那寿桃并未开裂，有一只枯瘦的爪子破开外壳，准确地迎上落雷。
“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李彦于千万银蛇狂舞中现于上空，冷冷俯视下来：“龙婆……终于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