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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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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花的这番交代虽然简洁明了,但却是最真诚,最切实的祝愿。

于是夏生笑着点了点头:“好。”

随即便在秦小花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中,慢步走出了皇宫大门,一路向南。

走过了太祖皇帝那威风凛凛的雕像,走过了繁华热闹的长乐街,再在十数名护卫的跟随下,来到了城门口。

皇帝封给他的这个江州巡查,虽然没有调兵的权利,而且是个暂时性的职务,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寒酸。

此番南下,不仅有十数名禁军同行,也有必要的仪仗跟随,所到之处,一应州主、城主,都自动比夏生低上一级,若是放眼整个江州,夏生更有切实的生杀大权,可谓威风十足!

若在途中遭遇行刺,夏生可就地向当地的驻军求援,也可以调派裁决司的人手调查,州府的私兵更是必须配合!

不得不说,缙帝此番出手的确是非常大方,几乎是直接给了夏生一张金光闪闪的免死金牌!

而缙帝之所以会这么做,九成九还是看的秦小花的面子。

自从夏生告诉秦小花,自己是摄政王的后人之后,他就抱上了整个大缙王朝中最值钱的一根金大腿。

裴家奈何不了他,皇帝也得礼让其三分,可谓是风光一时无两。

即便如今秦小花无法跟他同行,也派来了家中一等一的高手保护夏生,当然便是夏生的老朋友,康无为。

当夏生刚刚走出洛阳城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康无为。

与数月之前相比,康无为还是穿着那一袭青衫,似乎丝毫感受不到秋风的凄寒,腰间仍旧挎着那把看似并不起眼的铁剑,剑身藏于鞘中,锋芒不露。

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那双眼睛,便像是经历了上万道剑意的淬炼,变得无比的锐利,让人难以直视。

夏生笑着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康无为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四个字。

“别来无恙。”

相比起夏生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欣喜之意,此时的康无为却显得有些别扭。

真要说起来,其实康无为之前对夏生还是颇为敬重的,尤其是在白马镇的时候,因为他一直以为在夏生的背后站了一位圣阶,而且夏生有善字帖在手,乃是善堂真正的贵客。

但后来在看过夏生手中的大荒剑之后,他又觉得夏生很可能是蛮族的奸细,所以才会带着秦嫣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洛阳,而没有在半路上等着夏生。

若不是因为康无为的这番猜测,后面善堂对夏生的态度也不会那么糟糕,秦嫣也不会对夏生避而不见。

但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仍旧是因为大荒剑中所藏的剑道真意,让康无为有所顿悟,所以在回到洛阳城后就闭了关,致使秦嫣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不得不找夏生求助,更在最后拜其为师,成功拿到了族比的魁首。

在康无为闭关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当他被秦小花唤醒之后,才发现家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魏供奉死了,秦二爷也死了,大公子秦然逃离了京城,至今下落不明,秦嫣也成功地成为了家族的继承人,至于夏生,则被家主奉为了座上宾,更得以春秋书院和朝廷的看中,成为了书院教习、太子太师……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怎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感觉一切都变了?

后来康无为又听说,夏生在书院的生死台上一剑刺死了裴元机,因此此番南下前往落日谷,由家主亲自委派他贴身保护夏生的安全!

当收到这个命令的时候,康无为的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但那是家主亲命,谁敢违抗?

所以康无为还是来了,却在见到夏生之后,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若是放在以前,以康无为这老狐狸的性格,就算是心中再怎么别扭,表面功夫肯定也是做得极好的。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的他刚刚剑意大成,气海中充满了宁折不弯之势,竟没有如夏生那般展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冷冷地问了一句话。

“你到底是不是蛮族奸细?”

对于康无为心中的疑惑,夏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这可不像是他所认识的康无为。

所以夏生顿时笑了:“你觉得,如果我是蛮族奸细的话,秦掌柜会看不出来吗?春秋书院的唐院长会放任我登临不句山吗?”

夏生的这番话字字在理,但康无为却并不买账,而是执意问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蛮族奸细?”

闻言,夏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直视着康无为的双眼,沉声道:“我不是。”

康无为轻轻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最后确认道:“那你的那位老师呢?”

夏生不禁笑道:“你觉得,在竹林七贤当中,会有蛮族奸细吗?”

听到夏生的这句话,康无为瞳孔狠狠地一震,随即自嘴角划开了一道无比熟悉的笑容,开口道:“你终于承认了。”

夏生一愣,紧接着苦笑道:“还是被你这只老狐狸给套了话……”

康无为哈哈大笑着,用力地与夏生拥抱了一下,这才喃喃开口道:“别来无恙。”

转过头来,康无为看着夏生身后所摆出的阵势,不禁疑声道:“这些是……禁军?”

夏生点点头:“我现在是江州巡查,因此陛下派了些人沿路保护我的安全。”

康无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道:“如此一来,明地里,可就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了,在暗中则有我贴身保护,只要不是尊级以上的强者出手,你此行可谓没有半分危险。”

夏生笑着遥望着那前途未卜的南方,说道:“尊级强者又不是大白菜,哪里有这么多?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

康无为则看着夏生的脸庞,忍不住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眼底再度闪过了一丝阴霾。在大缙王朝的版图上,洛阳属于泉州,而落日谷则在江州,两者相距千里之遥,如果只有夏生一个人的话,凭借帝江融灵之后的速度,他只需要三天时间就能赶到。

但现在加上随行的禁军护卫,以及二十多名仪仗兵,就算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至少需要五天。

到那个时候,春闱都差不多结束了。

便正如一开始夏生对应天悟和秦小花所说过的那般,他原本就不是为了去参加春闱的,而是去报丧的。

但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的是,夏生并不是偷偷摸摸走的,而是大张旗鼓地离开了京城,仿佛将自己变成了一座灯塔,吸引着所有的敌人向他涌来。

谁也不知道夏生从哪里来的信心。

难不成他真的以为江州巡查的身份能够保他这一路的平安?

还是他以为区区一个康无为就能抵挡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侵袭?

但更让人惊讶的是,一切竟然真的如夏生所预料的那般,至少从他自洛阳城抵达金陵城的这段路中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天星院的人想必是在专注于春闱,所以没有出现。

太子也许是在皇宫中受夏生所威慑,所以也没有任何动静。

当然,天星院与夏生的恩怨连他本人都不明白,世人自然也不会知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更不会对天星院的人袖手旁观而感到疑惑。

太子与夏生的仇恨,只有宁王殿下,以及叶家人知晓,想必也不会透露出去,所以普通人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偃旗息鼓而倍感意外。

可是……裴家的人怎么也不见踪影?

难道是因为金陵城距离京都太近,所以裴家的人不好下手?

裴元机死在夏生手中的事情,可以说是震惊了整个修行界,早就传遍了大缙王朝的每一个角落,此番夏生离京,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裴家的高手,想要看看他们到底会怎么做。

只有很少的人才会想到,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裴家的人就更不方便动手了!

一旦夏生出了什么意外,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裴家!

不管裴家人是光明正大下的手,还是在暗地里发动的袭杀,都不可能逃过世人的眼睛。

这么一来,裴家人还怎么动手?

难不成他们真敢担负其谋害朝廷命官的罪责?

难不成他们裴家真的要造反吗!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会怀疑缙帝对夏生的恩宠。

裴元机一死,缙帝就封了夏生做国子祭酒,夏生一出京城,手中就多了江州巡查的金印,如果这还不叫皇恩浩荡的话,那世人才真的是瞎了眼了。

没有人知道夏生是怎么办到的,但至少他们明白,如今的夏生,已经再也不是那个从白马镇来的乡野少年了,甚至不再是那个孤身仗剑立于桂花巷的小子了,现在的他,动不得。

夏生非常顺利地进入了金陵城,虽然得城主吕薄陶诚邀,却仍旧没有参加晚宴,也没有下榻于吕薄陶所准备的华贵府邸,而是找了一家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小客栈住下了。

倒不是夏生有多么自命清高,或者不懂人情世故,而是有些事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好做。

比如与康无为一起,解决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两个小尾巴。

入夜之后,夏生从房中慢步走了出来,然后敲响了隔壁那间上房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看年纪大概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在看到夏生之后,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就握紧了腰侧的秀剑。

而在这位姑娘的身后,还站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时正无比懊恼地一拍脑门儿:“大意了!”

夏生抬眼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位陌生人,眼中无比的平静,脸上却露着灿烂的笑容:“两位跟了一路了,不准备自我介绍一下吗?”

小姑娘双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么……什么跟了一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看到对方这手足无措的模样,夏生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说道:“难道你们不是来杀我的?作为杀手来说,也未免太业余了些吧,还是回去换其他人来吧。”

闻言,小姑娘顿时紧握着手中的秀剑,伸直了脖子,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你狗咬吕洞宾,不……不识,不识好人心!我们……我们明明是……”

夏生眉头暗挑,倒是想听听看,这女孩儿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却不曾想,便在这个时候,那个老者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嗔怪地看了小姑娘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夏公子,请你相信,我们爷孙俩并无恶意。”

老人刚一出现,夏生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一道嘹亮的剑吟自夏生的身后升起,一片昏黄色的剑光如晚霞般洒落在夏生的身前,然后向那老者扑面而去!

康无为出手了。

如今的康无为距离剑尊之位只剩下了一线之隔,所以此剑的凌厉,就连老者也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下一刻,老人一手护住身后的小姑娘,一手将身上那件色泽斑驳的袍子舞得猎猎作响,也没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手脚,竟然顺势将康无为的这一剑引向了房顶。

轰!

剑气风暴即刻爆开,顿时把这座二层客栈的房顶给掀了个片瓦不留,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就此惊醒了清梦,骇然抬头看向头顶的那轮明月。

但等尘烟散去之后,老人的目色却骤然凝固了。

因为在他的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不管是夏生还是康无为,都已经消失在了这片茫茫夜色当中。

于是老人只能无奈地瞪了那小姑娘一眼,沉声道:“都是你!这下好了吧,活生生让人家给跑了!”

小姑娘无比委屈地搓着衣角,喃喃道:“若……若不是……爷爷泄露……露了气息,他们又哪里……哪里会……”

“还敢顶嘴!”

伴随着老人此话落下,小姑娘眼中顿时包着泪水,无尽的悲伤涌上心头,抽泣着道:“爷爷……爷爷又凶月儿……月儿……月儿不要爷爷了……”

见状,老人顿时方寸大乱,赶紧一把抱住小姑娘,连声道:“哎呀呀,都是爷爷不好,是爷爷错了好不好?月儿不哭,不哭啊,哭多了可就不漂亮了,等爷爷把那臭小子抓回来,让他天天给月儿当大马骑,好不好?”

月儿鼓着腮帮子,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好不容易终于平复了心中的委屈,这才点点头,柔声柔气地说道:“好。”

“咚……咚咚!”

沉闷而响亮的砸门声把屋内的桌椅地板都震得鸣鸣直颤,吕薄陶无比恼火地从美人怀中探出头来,对着门外喝道:“什么事!”

“报告城主大人,夏巡查求见!”

闻言,吕薄陶不禁眉头直皱,口中不断抱怨着:“这个夏巡查是在耍本官玩儿吗?请他赴宴他不来,给他准备的府邸他也不住,现在这么晚了来打扰本官做什么!”

口中说着不要,吕城主的身体倒是老实得很,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从暖和的被窝中坐起身来,手脚麻利地穿上了衣服裤子。

片刻之后,吕城主打开房门,脸上写着不满,对前来通报的小兵问道:“夏巡查有说是何事吗?”

小兵满目惊恐,连声道:“属下听裁决司的人说,夏巡查今夜在客栈遭贼人行刺!”

吕薄陶顿时瞪大了双眼,心中的恼火也被丢到了一旁,急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夏巡查现在在哪里?快!快带本官去见他!”

直到这个时候,吕薄陶才有些后悔,他从被窝中爬出来的速度还是慢了些。

一位堂堂巡查大人,在金陵城的地界上遭人行刺,这件事若是传到皇帝他老人家的耳朵里面,他这个城主的位置,可就保不住了!

诚然,金陵城属于泉州,而夏生是江州巡查,按道理来说,夏生对吕薄陶是没有绝对管辖权的,可那毕竟是一位天子亲封的巡查使,别说是吕薄陶了,就算是泉州知州也不敢在夏生面前放肆!

如今夏生才刚到金陵城第一天,就遭人行刺,好在人没什么大碍,否则吕薄陶别说是城主之位了,恐怕连脑袋也得搭进去。

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之后,吕薄陶的脑门上立刻就急出了一头热汗,被秋夜的冷风一吹,直叫他浑身上下都在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究竟是给冷的还是吓的。

终于在半炷香的时间之后,吕薄陶在城主府中见到了正在悠然品茶的夏生,以及一旁面沉似水的康无为。

吕薄陶踩着小碎步,一溜小跑来到夏生近前,连声道:“下官见过巡查使大人。”

夏生点点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还不错,至少我这杯茶还没喝完。”

闻言,吕薄陶心中顿时一阵发寒,脸上陪着笑,低声道:“下官不知巡查使大人会深夜来访,有失远迎,望大人赎罪!”

“嗯……”夏生看着吕城主脸上那诚惶诚恐之意,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事情想必城主大人已经知道了,不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闻言,吕薄陶当即站直了身子,满目肃杀地开口道:“下官也不曾料到,在我金陵城中,竟有如此猖狂贼子,敢对大人行鬼祟之事!请大人放心,三日之内,我必然给您一个交代!”

这个时候的吕薄陶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传闻中的巡查使大人,竟然如此年轻,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了一些轻视之心。

更何况吕薄陶又不傻,这夏巡查还没离开泉州的地界呢,就有人敢对他下手,这说明对方的来头也绝对不小,为了一个暂领巡查使职务的毛头小子而得罪一方不知名的强大势力,对吕薄陶来说,这件事情实在太不划算。

能够在金陵城主的位置上坐这么多年,吕薄陶早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刹那之间,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在他看来,这么一个小家伙,就算再怎么得圣上宠信,官运亨通,也终究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又哪里能与他这般在官场上浸淫了数十年的老鸟相提并论?

想要糊弄这么个小夏大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吕薄陶所采取的策略,便是拖字诀。

他可是听说了,这位夏巡查可是急着赶往江州的,想必也不会在他金陵城内停留太长时间,就算三天之后他什么也没查到,难道这夏巡查还能赖在他这儿不走了?

只要等夏巡查一走,吕薄陶能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若是那刺客没什么身份背景还好说,如果对方也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人,干脆就找个替死鬼,写一封奏折,向圣上请罪交差就是了。

至于之后这位巡查使大人会不会再遭到别的意外,出了金陵城,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吕薄陶想得很好,可惜的是,夏生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别说夏生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就说一旁的康无为,那也是足智多谋的老狐狸,能被他这般看似衷心,实则敷衍的态度糊弄过去才真是见了鬼了。

所以在下一刻,夏生直接抓起手边的茶杯,砸到了吕薄陶的脚前。

“啪!”

陶瓷碎片四射飞溅,残留的茶渍在吕薄陶的官袍上留下了一个个难看的褐斑,更让吕薄陶脸色大变。

“三天?你以为本官有很多时间吗?我给你一个晚上,天亮之后,若你还没能把刺客抓捕归案,本官就将你革职查办!”

吕薄陶彻底懵了,这情势的发展,可与他预测的一点儿不一样啊!

“大人息怒……”吕薄陶赶紧单膝跪倒在地,连声道:“大人息怒啊!一夜的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了,还请大人多宽限些时日!”

然而,这一次回答他的,却不再是夏生,而是一旁的康无为。

“城主大人,若我是你,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现在距离天亮,已经只剩下两个时辰了,你不在京城或许不知道,咱们这位夏大人可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你要是在两个时辰之内抓不住凶手,这城主之位,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顿了顿,康无为又对吕薄陶善意地提醒道:“对了,凶手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姑娘,两人似乎是爷孙俩,裁决司的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你也赶紧去吧。”

吕薄陶涨红了双脸,抬头看着夏生,凄声而道:“大人!”

然而,夏生对于吕薄陶的这一声哀嚎却充耳不闻,而是慢慢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双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面对夏巡查这毫不留情的态度,吕薄陶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位小爷或许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绝对不是个善茬。

官场上很多手段,放在夏巡查眼里,屁用都没有。

因为夏生本来就不是一个官油子,而是一位修行者。

江州巡查的身份对夏生而言,本来就只是他南下的一层保护伞,待他日回京之后就要卸任的,所以他不用给任何人面子,也不用顾忌任何官场上的情分,该杀伐果断的时候,就绝不手软!

更别说,革掉一位城主的职务,还是在夏巡查的权利范围之内的!

如此一来,吕薄陶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赶紧在连声告罪之后离开了,匆匆忙忙地去调集人手,开始在整个金陵城内紧急搜捕一老一少两名刺客。

另外一边,夏生与康无为则好整以暇地在城主府坐着,似乎这件事与他们根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也丝毫不担心对方会杀到城主府里面来。

“你这一手棋倒是下得很险啊,那老头儿可是堂堂尊级强者,若他真的不顾一切空降城主府,届时就算这座府邸再怎么固若金汤,也拦不住他。”

面对康无为的忧虑,夏生倒是显得非常的镇定,他摇了摇头:“我就是要把他引到城主府来,若是我们真的逃出了金陵城,才是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出了此城,就算我们逃得再快再远,总是能被他给追到的,所以我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不逃,而且就坐在城主府中等他来杀,现在那老家伙恐怕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了。”

康无为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若对方真的敢冲撞城主府,不管他背后的势力是何人,都与谋逆无异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是什么?”

夏生微微一笑:“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那么对方最好的策略,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我,如此,方能有所转机,但……”

“我是那么好杀的吗?”

此言一出,康无为顿时心中一凛。

因为夏生说的是事实。

当日在忘归林,太子摆出那么大的阵势,足足出动了五位皇阶以上的强者,也未能奈何得了夏生,虽然那一次太子的目标不是他,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却正是被夏生给搅了局。

后来在从白马镇前往京城的路上,夏生接连遭遇了黑水镇暴乱,以及裁决司内讧,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连程立然和槐安都死了,而夏生却依旧活了下来。

再后来,夏生进了京城,不管是善堂的魏供奉,还是春秋书院的裴师兄,但凡是想要与夏生为敌之人,都不得善终。

至于肖震、钟薇薇之流,则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夏生看在眼里过。

自夏生横空出世,重临大缙王朝以来,想杀的人多了去了,但,至今夏生还活着。

而那些想杀夏生的人呢?

他们现在在哪里?

诚然,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夏生的确是有些乌鸦嘴,他在离开京城前对康无为说,尊级强者又不是大白菜,不可能那么容易碰到,但偏偏他们就真的遭遇了一位实力在尊级之上的老怪物。

可那又如何?

夏生同样对秦小花说过,此番南下,只要不是裴旭或者杨天笑那般的圣阶强者亲自出手,他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能逃得掉!

想杀他?

真没那么容易!

如果放在几个月之前,比如夏生初入京城的那个时候,面对魏供奉的威胁,他真的没有太多的办法,最多狐假虎威,借善字帖和秦小花的威势来自保,最后才在族比上彻底翦除了这一威胁。

但现在不一样了。

夏生已经破境至灵武双王,有穷桑、冥煞旗、帝江在手,浩然剑气在胸,若是遇到如裴元机那般的皇阶初境的修行者,若没有特别强大的灵宝护身,夏生完全可以将其一剑斩杀!

就算是遇到尊级强者的突袭,夏生至少也能自保!

所以他才敢到城主府中来,故意引对方入局,先给那老家伙扣上谋反的帽子,然后再徐徐图之。

现在,就看他敢不敢来!

从头到尾,夏生就没有把希望放在吕薄陶和裁决司的身上,毕竟那是一位尊级强者,想要躲过他们的搜捕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夏生却必须借此向对方施加压力,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要么来城主府杀夏生,要么,就退出金陵城!

现在看起来,前者的难度比后者要大得多,不管怎么说,暂时退出金陵城都是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因为夏生终究还是要出城的,到时候等他出了城再行刺杀之事,岂不更加手到擒来?

如果对方真的这么选了,夏生也不会觉得可惜或者意外,他甚至早就已经做好了后续计划,一旦那老头儿撤离金陵城,那么接下来,便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了。

夏生做好了两手准备,不论对方怎么选,都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陷入绝对的被动。

最后,夏生又对康无为嘱咐道:“记住我刚才对你说的,一旦那老家伙拼了命地杀进来,那么你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站住位置,千万不能离开这方茶桌三尺之外,只要守住了这一阵眼,任他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我这冥煞大阵!”

“当然,这个阵法最多只能困住他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你便立刻逃离此间,回客栈找我,然后,一切按计划行事。”

康无为点点头:“我明白。”

正说着,突然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地自房门外冲了进来,官帽也散落在了一旁,看起来非常的狼狈。

竟然是去而复返的吕薄陶,吕城主!

见状,夏生不禁轻轻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吕薄陶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满目骇然地一指城主府外,沉声道:“那一老一少两个凶手,找到了!”

这倒是出乎了夏生的意料之外,当即又问道:“在哪里?”

“就在门外,说是……说是来自首的!”

听得吕薄陶此言,夏生一时间不禁愣住了。

因为事情终于开始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之前康无为说,夏生选择进驻城主府,是兵行险招。

但谁曾想,对方的破局之策,竟然比他的这一手棋下得还要险,还要狠!

夏生摆出来的两条路,对方一条也没有选。

既没有硬闯城主府,也没有退出金陵城。

而是以自首之名,堂堂正正地来到了城主府的大门之外。

现在,就轮到夏生来做选择了。

既然对方已经登上门来,那么他是见还是不见?

是逃还是不逃?

在做决定之前,夏生问了吕薄陶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来人有提及他的身份吗?”

吕薄陶摇摇头:“没有,不过正如大人所言,对方是一个老大爷带着一个小姑娘。”

夏生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因为吕薄陶的这个答案颇让他有些意外。

“带他来见我。”

吕薄陶闻言,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庆幸夏巡查没有下令让他将那贼人击杀当场,否则,且不论就他这城主府中的这点儿兵力是不是那老者的对手,更关键的是,若是为此莫名得罪了一方大势力,可就麻烦大了。

庆幸之余,吕薄陶也丝毫不给夏生反悔的机会,当下就行色匆匆地朝府外跑去。

一位堂堂金陵城城主,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两头报信儿的小兵,若是这一幕被别人瞧见,恐怕还真以为是见了鬼了。

另外一边,康无为却对于夏生的这一决定颇为不解,疑声道:“为什么不利用金陵城中的兵力拖住他,我们就此逃离?”

夏生摇摇头:“你是善堂的供奉,对你来说,若善堂与裁决司联手,这天下间有查不到身份之人吗?”

康无为听懂了夏生的意思,却不禁沉声道:“善堂的情报网络毕竟不是万能的,裁决司的探案手段也不是永远都无往不利的,否则,令尊的下落……”

听到康无为提及此事,夏生的面色也变得有些黯然,但他很快就从那莫名的伤感中抽离了开来,继续说道:“我爹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来时间久了些,而且说不定早在我入京之前,就被人给掳到异域了。但,在大缙王朝之内,尊级强者又能有多少?”

这一次,康无为倒是承认了夏生的推断,点点头道:“此言不假。”

“既然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藏不住的,那么为何要刻意向吕薄陶隐瞒呢?如果他向吕薄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咱们这位城主的性子,就算不敢明目张胆地倒戈相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彻底不淌这趟浑水,干脆选择两不相帮,袖手旁观,如此,岂不对他更加有利?”

康无为轻抚着剑身:“所以你觉得,那老头儿真不是来杀你的?”

“还有一个可能……”夏生幽然一笑:“或许,对方与那日在桂花巷中未曾露面的那两个杀手是一伙儿的,他们的身份,见不得光!”

顿了顿,夏生又继续说道:“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我倒是有些好奇,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待他之后进了冥煞阵,我也正好能试探一番!”

不愧是艺高人胆大,仅仅因为一个简单的好奇心,夏生就敢把命拿出来赌,就连康无为也不禁为之叹然。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不多时,吕薄陶领着曾与夏生在客栈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爷孙俩,来到了房门之前,颇有些紧张地开口道:“夏巡查,人带到了。”

夏生点点头:“进来吧。”

然而,那白发老头儿却像是双腿扎了根似的,即便已经来到了夏生近前丈许,也始终未曾再向前迈出半步。

“嘿嘿,我又不傻,我可不进去。”

闻言,夏生立刻面色一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便朝后退了三尺,握紧了手中的夜幽剑。

他没想到,这老家伙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屋内所布下的杀阵!

然而,这一次夏生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逃离,康无为也没有在顷刻间出手,因为在此之前,夏生需要弄明白一件事情。

这位老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之前在客栈中的时候,事出突然,夏生怀抱着绝对的警惕,不敢有任何侥幸,所以选择了在第一时间避退。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既然对方不敢踏入这间屋子,那么夏生就暂时是安全的!

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来杀他的,他也进退自如。

所以接下来,夏生径直开口问道:“敢请教,尊下名讳。”

对此,老人丝毫没有避讳,而是简洁明了地回答道:“裴袁。”

随着这两个字砸落在场中,夏生和康无为便如同条件反射般,同时激发了腕间的武纹。

因为他们知道裴袁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夏生更加明白,凭借这冥煞大阵,恐怕真的困不住对方。

人的名,树的影!

作为剑圣裴旭的嫡长孙,作为如今裴家最有话语权的剑道尊者,哪怕是夏生也绝不敢托大。

夏生知道自己此番南下,最大的敌人就是裴家,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把这种层级的老怪物给引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裴袁看着夏生和康无为的严阵以待,却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要说我并不是为了取二位性命而来的,你们信吗?”

裴袁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我真的想对二位怎么样,又怎么会一路跟着你们进到金陵城中?在这一路上,我可曾表露过半分的敌意?”

夏生并没有因为裴袁的这番话就放松警惕,而是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倒是很好奇,裴尊者究竟意欲何为?”

裴袁顿时意气风发地扬了扬衣袍,肃然而道:“当然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莫非裴尊者担心有人浑水摸鱼?”

“不错!若是你这夏家小子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这屎盆子可就彻底扣在我裴家的头上了!”

夏生顿时笑着摇了摇头:“抱歉,我不相信。”

闻言,裴袁的脸上顿时浮上了一抹尴尬之色,随即干咳了一声,牵着月儿的手,直言不讳地对夏生问道:“当然,除此之外,我还存了些私心,那什么,你觉得,我这孙女儿长得怎么样?”

刹那间,夏生与康无为都险些把眼珠子给砸到了地上,面色彻底僵住了。

此时的裴袁一手牵着月儿,半边身子朝前探着,脸上带着无比浪荡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莫名期待的光芒,若是耳边再插上一朵大红花的话,便与一位资深的媒婆无异了。

不,更准确地说,如果裴袁的另外一只手再捏上一条手绢儿的话,应该更像花楼中的老妈妈。

仿佛在口中轻唤着:“客官,您看这姑娘怎么样?”

夏生与秦小花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修道巨擘,顿时被对方身上所流淌着的,那浑然天成的流氓气息给镇住了。

片刻之后,夏生才回过神来,喃喃道:“你……说什么?”

裴袁脸上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开得正盛的野菊花,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却偏偏散发着一种无比猥琐的气质,活脱脱一个混迹市井,最喜欢带小姑娘们去看金鱼的怪叔叔。

不,是怪老头儿。

听到夏生的问话后,裴袁笑得更无耻了一些,开口道:“这是我孙女儿,叫做裴馨月,虽然看起来年幼了些,但实际上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我觉得跟你挺配的,你看,娶回去当个媳妇儿怎么样?”

一旁的月儿也不知道被她爷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并不为之意外,也没有表示反对,而是落落大方地对着夏生遥相行礼,脆生生地唤道:“夫……夫君……”

一时间,夏生整个人都傻了,如遭雷劈般愣在了当场,直到听得月儿那让人酥到骨子里的声音,这才赶忙一抬手:“等……等会儿!”

裴袁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夏公子觉得不满意?难不成还嫌弃我家月儿长得不好看?还是觉得她配不上你的身份?”

此言一出,月儿顿时瘪起了嘴,满目的委屈,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还……还是夫……夫君嫌弃……嫌弃月儿……有……有口疾?”

面对这爷孙俩的轮番质问,夏生当即一只手按在了额头上,连声道:“你们等会儿,等会儿,容我捋一捋……”

顷刻之后,夏生这才重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对爷孙俩,问道:“你们……你们是裴家的人,没错吧?”

裴袁和裴馨月整齐划一地点了点头:“对啊。”

夏生一挑眉,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啊。”

夏生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落在那个明明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的小姑娘身上,干咳了一声:“咳咳,你刚才,叫我什么?”

月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夫……夫君。”

再次听到这两个字,夏生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挪开了目光,看向那个笑眯眯的老者,最后确认道:“你刚才说,要把你孙女儿嫁给我?”

裴袁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伸出了大拇指,赞道:“真不愧是我大缙王朝百年难出的妖孽级天才,一点就透!”

然而,夏生却一点儿没有在意对方的夸赞,而是转过头对康无为问道:“无为,我们是不是中了妖族的幻术了?你能看到他们两个人吗?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吗?”

康无为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裴袁,又看了看月儿,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是不是幻术我不知道,但刚才你们所说的,我都听到了。”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不管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的没有道理,都是唯一的真相。

夏生知道,自己肯定没有疯,对方的尊级修为可是摆在明面上的,自然也不可能来耍自己,而他们也没有中幻术,那么对方来向自己提亲,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你想为裴家来招揽我?”

听得夏生此言,裴袁似乎显得更满意了一些,笑着道:“也没什么招揽不招揽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别的我不敢说,听说你也是修剑之人,待你与月儿成亲当日,我把重明剑当做嫁妆送给你!”

重明剑!

当世神兵榜排名第七的绝世神剑!

虽然不是剑圣裴旭的随身佩剑,但也是裴家压箱底儿的宝贝了,裴袁一句话,就把重明剑当做嫁妆给了夏生,出手不可谓不豪气!

然而,夏生却轻轻摇了摇头:“你先别着急,我可没有答应,要娶这位……馨月姑娘。”

闻言,裴袁顿时一扬下巴,又把之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怎么,难不成夏公子是嫌弃我家月儿长得不好看?还是觉得她配不上你的身份?”

月儿也在一旁附和道:“还……还是夫……夫君嫌弃……”

夏生赶紧连连摆手:“停,停!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嫌弃馨月姑娘哪里不好,只是这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怎么能说娶就娶呢?我与馨月姑娘才不过初次见面而已,谈何喜欢?更何况……”

夏生顿了顿,又皱着眉道:“不管你是不是想要借此来招揽我,但同样,招不招揽,怎么招揽是你的事,但答不答应,却是我的事,若我不答应,又如何呢?”

裴袁当即哈哈一笑:“感情这种事情,慢慢培养就好了,只要你点了头,签了婚约,我相信,以我家月儿这般懂事的性格,肯定是能讨人喜欢的。至于说你不答应……”

“不答应也没什么,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我又不会逼着你娶我家月儿,只是接下来这一路,反正我们是跟定你了。”

说着,不等夏生应话,裴袁双手一翻,便拿出了一个水壶,还有一只烧鸡。

“对了,说了这么大半天了,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儿水?如果饿了的话,我这里可是给你准备了上好的银羽鸡呢。”

夏生瞠目结舌地看着裴袁,又与康无为面面相觑了一番,这才开口道:“抱歉,我不渴,也不饿,我只是很好奇……你以往下毒的时候,都是这般光明正大的?”

裴袁顿时老脸一红,虚心请教道:“太明显了吗?”

夏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太明显了。”

裴袁的第一次下药计划就这么以一个非常惨淡的失败而告终了。

毕竟对裴袁而言,他虽然嘴上说得欢畅,但真正到了实际操作的时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在他过往百余年的生命中,但凡遇到仇敌,直接拔剑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下药?

他是剑圣裴旭的嫡长孙,其他宵小又哪里敢给他下药?

所以这事儿对裴袁来说其实是挺陌生的,以往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

之前在洛阳城外的时候,裴袁对秦小花说,如果这婚事谈崩了,他才会采取下药这样的下策。

而偏偏在与夏生的一番交谈中,裴袁还真就发现,这事儿好像希望不怎么大。

没道理啊?

按理来说,我家月儿长得这般水灵,哪个男的不得被迷个晕头转向的?怎么偏偏对这夏家小子没半点儿吸引力呢?

莫非……

这个夏生有龙阳之好?

念及此处,裴袁又赶紧在脑中把家里面有点儿姿色的男孩子都过了一遍,却无比惋惜地发现,原本完全拿得上台面的那个人,已经被夏生给一剑杀了。

裴元机。

这么一来,难不成这夏生与元机之间原来是因爱生恨?

不过眨眼之间,在裴袁这位堂堂剑尊的脑中,已经勾勒出了一幅夏生与裴元机相爱相杀的悲情画面。

但随即裴袁又想到,这夏生既然已经与那叶家的女娃娃订了婚,又被秦小花看中,没准儿以后还得成为善堂的上门女婿,这么一来,他的取向应该是正常的才是啊。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还是月儿的姿色不够?

还是说这夏生真的是秦小花所说的专情之人?

哼!

再专情的人,在这九情蚀骨散的面前,也得变成一个花花公子!

所以裴袁非常果断地拿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水酒、烧鸡,就像他以往拔剑那般果断,却不曾想,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夏生给看破了。

此子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过人啊!

裴袁自然而然地这么想着,仿佛夏生看破的不是他这无比拙劣的计谋,而是看破了他的剑法。

这么一来,裴袁对夏生的兴趣反而就更大了。

而且作为剑中尊者,裴袁一向是喜欢迎难而上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所谓的挫折感了,此番面对夏生的拒绝,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你不愿娶月儿,我就偏要让你入赘到我裴家来!

但表面上,裴袁还是颇为虚心地收起了手里面的酒壶和烧鸡,讪讪地笑道:“我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夏生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白眼,沉声道:“没有下次了,你真以为我傻吗?”

裴袁嘿嘿一笑:“反正这一路我们爷俩儿都跟定你们了,来日方长嘛,我就不信你从此不走出这个屋子了。”

裴袁一语戳到了夏生的软肋。

就算裴袁一辈子不进来,夏生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出去。

诚然,以裴袁的剑术来说,若是真的想要硬闯此阵,也不是没有把握,只是他担心会就此让夏生给跑了,所以这才采取了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

守株待兔。

在此之前,夏生料想到了裴袁可能做出来的两种选择。

要么离开金陵城,要么硬闯城主府。

他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预测,是基于对方是为了要他的命而来的。

可他猜错了。

裴袁真的没有打算杀他。

所以一时之间,夏生被逼到了一个死局中。

但同样,正是因为裴袁没打算杀他,所以这个死局,其实也是活局。

就算他光明正大地走出门去,裴袁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最多像个牛皮糖一样死死地黏在他左右。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对夏生其实是一个好事。

因为裴袁可是口口声声说来护他周全的,如此一来,在他的身边,不仅有一个康无为,更有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剑尊!

除非圣者亲至,否则其他人想要依靠偷袭之类的手段伤害到夏生的性命,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夏生不敢相信裴袁。

因为不论怎么说,裴袁也是裴家人,即便他给出了再多的理由,看起来再如何诚恳,夏生也始终保持着一份最理所当然的警惕。

所以如今面对裴袁这如同耍无赖般的言辞,夏生心中一动,当即开口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不妨你我做一个君子协定,你不得伤我性命,我也让你这一路跟着,至于其他事情,就看缘分了。”

“噢?”对于夏生的主动让步,裴袁倒是显得有些意外,顿时问道:“君子协定?不用发个血誓什么的?”

夏生淡然一笑:“我信得过你。”

康无为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瞥了夏生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眯了眯眼睛。

同一时间,夏生果真主动走到了门外,伸出了手掌,似乎是想要与裴袁握手言和。

然而,令夏生没有想到的是,递到他手前的,却是一个白玉酒杯。

“至此之后,大家可就是一路上的伙伴了,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必须得喝两杯,来,干!”

夏生满头黑线地看着手中的酒杯,无奈地笑了笑:“我承认这次是比之前自然多了,但还是不够巧妙。”

闻言,裴袁只能讪笑着将手缩了回来:“哈哈,是嘛……我保证下次一定会更好的。”

伴随着第二次下药未遂,裴袁只能暂时收起了这个心思,向前走了一步,握住了夏生的手,开口道:“看来这方面夏老弟是行家啊,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康无为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幕,叹然摇了摇头。

这辈分可是越来越乱了。

但夏生却并没有指出裴袁称呼上的问题,而是微微一笑,随即猛地手中一施力,一把将裴袁朝自己拉了过来!

踧踖不妨之下,裴袁脚下一个趔趄,踉跄了两步,一头扎进了房内,而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留在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只有三个字。

“大意了!”

说起来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裴袁身为剑道尊者,游历世间百年有余,可他似乎并不擅长于阴谋诡计,也没想到,世间还有如夏生这般不要脸的人,前一刻才刚刚立下了君子协定,紧接着便亲手撕毁了信诺。

以至于当夏生将裴袁拉入冥煞阵中的时候,他的反应慢了不止一拍。

他如同条件反射般向前跨了一步,踏进了一片无尽的幽暗当中。

紧接着,他身前的夏生消失了,他身后的月儿也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彻底变了样子,不再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茶室,反而视野大开,变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

天空中倒挂着一轮血月,四周的暗灰色丛草如一支支铁血长矛,笔直地扎在土地里面,锋利的草刃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寒芒。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风声,也没有骇人的猛兽出没,却反而让人觉得更加不安。

偶尔自空中飘洒而下的草木灰,把天色变得更加昏暗了一些,有的落在裴袁的衣服上,立刻将其灼出了一个米粒般的小洞,有的沉入了裴袁脚前的黑泥中,顿时泛起了阵阵滚烫的红光,似乎要将此处化为一片焦土。

然而,自入得此间已经过去了快半炷香的时间,裴袁却再也没有向前迈出半步。

他就如同一尊泥塑般站在原地,抬着头,遥望着半空中的那轮血月,脸上一应的嬉笑怒骂均悄然敛去,剩下的,是让世人为之敬畏的肃然。

自从在客栈中被夏生和康无为当面戳穿行踪以来,其实裴袁一直都没有出过剑。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

但他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尊,一旦等他真的出了剑,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恐怕是夏生和康无为都不愿去设想的。

在进入此阵之前,裴袁就知道,这座阵法很不好对付。

但很不好对付,并不代表着真的能将他困住。

只要,他出剑。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看懂空中的那一轮血月,以及那片与这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野云。

至于游弋于此间的冥煞之气,反倒没有激起裴袁的半分兴趣。

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小子手中怎么会有裁决司的冥煞旗?看来家中对于此子的调查还不够彻底,竟然遗漏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让我对他更有兴趣了呢,能得以善堂、裁决司、威宁侯府、春秋书院,甚至于圣上的眷顾,又怎么可能在这之前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乡野小子?”

念及此处,裴袁于嘴角轻轻撕开了一抹浅笑,他的双目开始变得比烈日更加灼亮,一道璀璨的深蓝色气芒,自他的胸腹间翩然而起,顿时给这片幽暗的原野添加了一丝明媚。

气柱冲碎了半空中纷纷扬扬的草木灰,仿佛在空气里面荡开了一层肉眼难见的波纹,于刹那间就覆盖了整片天空。

裴袁还没有出剑,但他所激起的这道剑意,却足以将这世间的草木斩成虚无,其锋芒正盛,锐不可挡,很快就穿过了厚重的云层,扶摇直上九万里,直刺那轮如血如泣的月亮!

轰!

剑气冲月,夜暗朦胧。

一时间,整个天地为之变色,巨大的黑暗在顷刻间降临了这片原野,远方有一道恐怖的阴影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向裴袁侵袭而来。

四周的锐草纷纷倒戈相向,拔根而起,如成千上万跟长矛,整齐划一地刺向了裴袁的周身。

而裴袁所做的,只是转过头,看了它们一眼。

紧接着,在他的目所能及之处,一簇簇灿烂的火花接连爆开,不过顷刻之间,就将整片原野变成了火海!

以正阳之烈火,焚冥煞之邪气!

待点燃整片草原之后,裴袁便不再将目光停留在上面,而是恢复到了他整整持续了半炷香时间的姿态。

举头望月。

因为他很清楚,那里,才是主战场。

而就在这同一时间,自他体内激昂而起的深蓝色气柱也已经刺破了血月身前那道朦胧的光晕,眼看就即将把那诡秘的血月彻底击碎。

却偏偏,有一道暗沉的荒芜之意,顺着裴袁的剑气逆朔而回,在不到一息的时间里面,便跨越了万里之遥,来到了裴袁胸前半寸!

裴袁终于动了,他向后退了半步。

让这道荒芜意砸落在了裴袁身前的土地上,于是紧接着,草原上那汹涌的野火就此熄灭,一应草木尽皆凋零,肥沃的土地开始褪去了水分、养料,变得干涸、龟裂,顷刻之间,便仿佛让裴袁置身在了一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荒漠上!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裴袁为之动容,因为他终于识破了那轮血月的真面目。

“血尺剑,以及……大荒剑?”

裴袁于眼中悄然划过一抹厉色,然后缓缓沉下腰来,终于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他握剑的手。

因此在下一刻,一道嘹亮的剑啸响彻九霄,一抹凌厉的剑意洞穿了整片天空,笔直地斩向了那轮血月!

裴袁终究还是出剑了。

因为他认出了蛮族人的剑,再不能放任其所为。

到了这个时候,场中已经看不到裴袁的身影了,更看不到裴袁手中的剑,但一道耀眼的气痕却将整片天空割裂成了两半,就像是用成千上万簇烟花,在这片原野的上空堆砌成了一个简单而笔直的“一”字。

裴袁只出了一剑。

而且这一剑没有太多的花哨,也看不出如何的玄妙,只是自右向左,划了一条直线。

唯一让人有些意外的,是裴袁用的是反手剑。

他的手掌是反握在剑柄上的,在一剑之后,便停留在了其左肩的位置,如一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轻而易举地灼毁了自空中坠落的丝丝血尘。

又像是倒飞而回的一颗流星,终于在下一刻,狠狠地与那轮血月撞在了一起。

下一刻,整个原野世界开始地动山摇起来,如果放在阵法当中,这便是破阵的征兆,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裴袁也没有掉以轻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始终宁静的野云之上。

从头到尾,这片云都没有任何异动。

直到此时。

携一股浩然正气,轻飘飘地落在了残破的血月旁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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