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暻没有再追着顾翎昭问话，他也清楚，顾翎昭绝对说不出他想听的答案。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困了就睡吧。”叶暻声音轻柔，不过没有半点离开床榻的意思。
顾翎昭说不上因为头晕还是心虚，竟也没想到该把叶暻赶走，空间虽然狭仄，但她还是很快被困意席卷，呼吸声音越来越沉稳。
叶暻看着顾翎昭睡熟了，便动手将她身上缠着的被子松了松，给她舒舒服服的重新盖好。没了束缚，顾翎昭很快翻过身来，把手臂自然搭在叶暻身上，额角轻轻抵住他的肩膀，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舒服的姿势。
叶暻背脊登时有些僵硬，他记忆里，顾翎昭极少有不设防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在京城时，即便他拘着她做尽的亲密之事，可她眼里的防备、眉间的抗拒，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她不再属于他了。
可那时的他太过执拗，总是妄图用愚蠢的方式修正现实......
叶暻轻叹一声，抬起手想要摸摸顾翎昭的面颊，但身体微微一动，耳边立刻响起一声嘤咛，似是抱怨他的不老实。
“......好，不动”
叶暻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就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窗外昏黑的夜色渐渐发白，他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让这一夜长些再长些……
过了四更天，天边已有日光透出，屋内的场景也可看得更加清楚。
顾翎昭右手还放在叶暻腰腹处，白皙手腕上的珊瑚珠串鲜红夺目，不容人忽视。
这是……
叶暻眼里浮现一抹疑忡，他伸手抚上手串，指腹缓慢的抚摸着每一个珊瑚珠。
一百零八颗珠子，放眼看去大小一致、颗颗饱满，即便凑近了仔细观察，依旧看不出任何瑕疵。
叶暻面容沉着，认真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小手链......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颗颜色暗红的珠子上。
这颗珊瑚珠乍一看与旁边的无二差别，只有瞪大眼睛细致比较，才能瞧出它的颜色其实微微暗于其他另一百零七颗珊瑚珠。
果然是那条珊瑚串......叶暻闭上眼，轻轻呼了体内的浊气。
顾翎昭从前对这条手串格外青睐，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戴着腕上，可谓爱不释手。然而有一次，他们两个因为一点小事，在书院后山莫名争执了几句，当时顾翎昭心情不虞，转身要走，而叶暻性子急，直接上手想要将她拉回来，把事情说明白。
拉扯间，那珊瑚串竟突然断裂。
“哗啦”一声，在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颗颗珠子顷刻散落于地，四散开来......他们站的地方既有树木又有草丛，珊瑚珠子几乎转眼就滚到了哪个草坑里，再不见了踪影。
顾翎昭愣愣地看着一地狼藉，几乎瞬间红了眼睛。
叶暻见顾翎昭掉了泪，心里立时也没了章法，只能手忙脚乱地向顾翎昭赔礼道歉，细声细语地安抚她的心情，并向她保证一定还她一个一模一样的手链。
那一天，顾翎昭坐在不远处的小轩里看书，而他带着慕水慕林、南青南玉，从午后一直寻到天黑，才堪堪寻到了一百零七颗珠子，剩下的一颗便是无论如何也再找不到了。
叶暻无奈，只能先和顾翎昭说已经寻齐了，让她先回去休息，等他把手链穿好后，再亲自给她送过去。
好不容易哄走了人，叶暻后面连着又在这个地方找了两天，但仍是寻不见那颗小小的珊瑚珠。东西找不到，却还需得交差，叶暻便又派人去外面悄悄采买类似的珊瑚珠，最后在成百上千的红珠子中，找到了那个大小一致，颜色相像的替代品。
整条手串，一百零八颗珠子，都是他亲手串上的，险些熬瞎一双眼睛，顾翎昭或许发现不了上面的端倪，但他却对此记忆深刻。
叶暻望着顾翎昭的手腕，脸上闪过一丝困惑，这个手串为何还能出现顾翎昭手上？
她竟然还愿意留着他送的东西嘛？
叶暻心里有了一个自作多情的猜测，但很快，随着他手指的拨动，这点朦胧暖意霎时便被骇然所取代——他看到她肌肤上的那条催命线，竟已围着手腕快要绕满一周。
有那么一刹那，叶暻安慰自己许是眼睛花了，可顾翎昭就乖乖地把手放在他面前，那条清晰的血线根本不给他任何自我欺骗的机会......
这东西怎会长得这么快！顾翎昭的身体已经到回天乏术的地步了？
叶暻眼前阵阵发黑，心脏仿佛被利器生生搅碎，恍如身处混沌中的人，刚刚参悟到一丝光明，还没能体会到欣喜的滋味，便被紧随而来的遮天蔽日黑暗所笼罩。
他想将顾翎昭摇醒，想要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的回答......
然而此时此刻，叶暻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况且他也不知道该对顾翎昭说什么。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自己的身体，她一定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所以才会想着来泾阳再看一看她的哥哥嫂嫂......
他该想到的！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是他在逃避，他在刻意忽视，他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他根本不能想象看着顾翎昭再一次死去的感受。
叶暻控制不住地打着冷颤，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难道是上天予给他的劫难？可是为什么要收走顾翎昭的性命？该死的明明是他啊！
身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颤抖，整个人开始下意识向他靠近，手臂也慢慢收紧，直到抱住他的腰身……
顾翎昭温软的身体不断传来暖意，像是春风吹软冰面，将在冰窟中即将窒息而亡的叶暻暂时拖上了河岸。
“昭昭……”叶暻侧目看着顾翎昭的睡颜，一瞬间泪如雨下，他转过身将顾翎昭紧紧揽在怀里，任由眼泪颗颗砸在她乌黑的长发上。
如果他这一次还是不能拉住她。
如果他一定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就让他陪她一起死……
或许她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可他却需要去追逐这唯一的温暖。
叶暻浑浑噩噩地想着，若他下一世不再犯错，他的顾翎昭会不会就能原谅他，愿意重新接受他了呢？
在滔天般的悲伤之中，这个理由确实足够安抚心心绪。
只是神绪纷飞过后，他还是希望顾翎昭不要死，现世纵有许多苦楚，可生命依然是最宝贵的东西。
叶暻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头吻上顾翎昭的额头。
万般罪孽都该由他一人承受......
他闭上眼，真挚地向上天祈求，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灵魂作为交换，他自愿下九幽地狱，承焚身之刑，只求他无辜的爱人此生安康顺遂，再无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