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3年8月7日，船载系统状态正常，引擎聚变炉正常，导航节点数据正常，飞船开始穿越天王星轨道区间......记录人：虎贲。”虎贲从容地录入着例行日志，再过十几分钟，他就得和刚‘醒来’的沙王交接数据，然后进入休眠。
登上凤凰号前，项目团队已经为远征队制定好了星途中的操作预案。按照计划：五个远征队员在常规状态下将以轮岗值守的方式对飞船进行维护和操作，即保持由一人值守，其他四位进入待机状态（这种待机远没有自然人采用低温休眠的方式那么繁琐和危险，只相当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进入普通睡眠状态，可以随时唤醒系统投入作业）以降低能量消耗以及部件磨损。毕竟，这是人类首次尝试让五部精密制造的强人工智能机器人保持至少一百多年的正常运转。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远征队的行动极其规律，他们交接班的周期精确到秒，‘苏醒’后的大部分操作也很程式化。在谨慎地穿过小行星带、掠过木星轨道，直至向土星挥手告别的这段时日，五个队员就像同一部机器一样，准时出现在飞船的每个部位、精准地进行同样的操作、重复着内容几乎一致的信息收发，只是不同时段以不同的样貌出现而已。
虎贲的这个轮值周期内，船外的虚空一如既往的死寂，只有偶尔的轨道矫正、消耗完的火箭引擎阵列节段脱离引起的震动以及各类设备指示灯光偶尔的闪烁才能让他的意识模块确认这世界并没有凝固、时间这似有似无的东西还有些意义。
舱外是寂寥的虚空。地球、火星已经淹没在太阳光芒掩映下若隐若现的点点星光之中。发射基地、曾经的那几颗能称之为家园的星球在这无尽虚空中微小到肉眼都不可见，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无欲无求无杂念，本系统还是出发前的虎贲么？”虎贲将长时间与寂静相伴过程中意识模块新生成的灵魂模拟数据存储在了自己的记忆库中。
他游走在沉寂的船舱内，看着光学探测系统传回的船外那静谧且少有生气的视野。毫无干扰的环境往往能让他‘眼中’的场景数据更容易地激发意识模块冒出些稀奇古怪的数据流：“重复各种操作近百年，这段旅程算空虚还是充实？意义何在？应该算充实，毕竟是探索重大发现要踏过的台阶。前提是真有重大发现......”
在孤寂的独处时间里，意识模块中不由自主产生的各种思维数据倒是促使虎贲系统数据库中各领域的数据联动越来越频繁了。他常将存储的人类文明数据合成为一幕幕场景画面拿来打发时间。他逐渐意识到人类在地、月、火上创造的各种奇迹，现在都显得无比微不足道。相较于茫茫宇宙，母星顶多算是组成她的一颗基本粒子，而上面掀起不论多大的惊涛骇浪在这深邃无垠的空间中都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
“有意思。上到雄伟山脉，下到深邃海沟，已肉眼不可见的母星上养育着亿万生灵......大到政治博弈、经济斗法、战争威胁，小到装置研发、民生冷暖……远征队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局外人、旁观者，悬在一个新的高度（如果高度能表达宇宙和家园的尺度差距）审视着对于广袤空间来说微不足道却仍在家园中持续上演的各种纷扰，这也许就是所谓神秘主义中神的视角吧？”虎贲最近开始记录私人日志了。
在经历了十来次系统休眠后，有个困扰虎贲的老问题显得更突出了——他竟然在待机期间做过好些‘梦’！青梅是梦境中的常客；还有一种爆炸的场景反复出现，这爆炸甚是猛烈，它总是化作一股耀眼的白光将一切笼罩！
这种情况没人能解释，因为远征队员是人类第一次实现强人工智能的产物，早在火星进行训练时，凤凰计划团队就对此类偶发情况进行过‘会诊’，却始终查不出导致远征队员的系统在待机情况下意识模块自主生成幻象数据的根由。不过苏菲倒是表示能够借此证实意识模块与机甲系统间的仿生神经网络的数据转换通畅无碍。总之，这种数据并不影响系统主程序的正常运转。
哔的一声蜂鸣打破了沉寂，这是换班提示音。虎贲和沙王的轮值流程将在五分三十秒内完成。沙王准时进入三号隔舱，例行问候并交接数据后，虎贲踩着准确的步伐回到载员舱，进入专属托架将自己固定好后‘沉沉睡去’。
刚刚‘入睡’不到30秒，虎贲检测到自己又开始‘做梦’了，不过这次梦境很不寻常：他好像随着托架飘了起来，一直飘出了飞船，飘向虚空中平白无故冒出的一只正在缓慢睁开的巨大眼睛！这眼睛神秘且让人敬畏，扭曲的星光围成了它的眼眶，浑圆的眼球中则是深邃的黑暗！
正当虎贲打算仔细欣赏这梦中奇景时，巨眼突然消失，梦似乎结束了。可没过几秒钟，一阵伴随着刺耳吱嘎声的强烈抖动和突如其来的压迫感直接激活了虎贲机甲的应急响应程序！
“模拟重力失效？”虎贲连忙手动脱离托架，发现身体竟然飘了出来！
十几秒内，其他休眠的队友也都陆续飘出了托架。
“怎么回事？！”被惊醒的蓝波急问。
“沙王，沙王！请回话！”虎贲边在远征队内部数据链频道中呼喊边拽着扶手向综合操作台所在的三号主隔舱飘去。
他目视发现从托架到主隔舱闸门的距离疑似变长了！快速扫描显示，舱壁竟然出现些许扭曲，以致原本笔直的过道都显得有些弧度！而且一些能有限活动的物品竟然齐刷刷倒向了舱室的一侧！他摇摆着飘到闸门前扳动开关把手，闸门只开了一条缝便因框架变形被卡住，这恰恰证明船体的确有扭曲变形！
蓝波、螺旋也赶到闸门前，三人正试图用力推闸门时它又突然正常开启了。这时再看周围，一度微微弯曲的过道重新变直。这场景就像飞船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拧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如初！霎时间，队员们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重力系统恢复正常！
“飞船还有过山车功能？”摔在了另一端隔舱的门前的涡轮喊道。他这是正急着去检查聚变引擎专用舱。飞船的可控核聚变引擎可不容有失！按凤凰计划规则设定，飞船的动力系统和损管系统由涡轮主管。
两年多的意识模块拟人数据积累，已经让远征队的系统较出发前又进化了不少，涡轮现在也时常冒出幽默感。
“你到底干了什么！” 三位人形机器队员冲进三号主隔舱，看见沙王侧翻着被卡在了操控台和舱壁之间的过道拐角处后，螺旋没好气的质问。
“帮我脱离出来！”沙王气急败坏地嚷嚷。他本可以启动驱动轮或切换成履带模式，通过差速驱动摆脱困境，但这种用在越野场合的‘野蛮’操作很可能会损害周围精密的装置。
虎贲和蓝波赶紧上前一顶一推帮他解脱出来。
“二十五分零五秒前开始巡查，没做任何操作，也没任何征兆！”沙王解释道：“突然就被吸过来，刚要紧急唤醒你们就断电了！断电1.2秒！”他说着伸出机械臂关上旁边已开启的唤醒按键。“那是我被挂在这儿前唯一的操作！”
“引擎舱以及主引擎正常！”涡轮通过远征队的内部数据链频道传来平安。
远征队员们立即分头检查综合操作台上显示的以及飞船系统传入他们系统的各类数据，屏幕传到他们眼中的一组数据呈现出红色，这是告警信息！
“发现没？导航数据异常！”螺旋转头提示队友们。
“收到，什么情况？”虎贲点头示意。
“已经追溯过导航装置数据，系统经历了一次重启，目前设备硬件参数正常。”蓝波调取了导航系统刚才那不到两分钟异常时段的历史数据。
“但是定位数据和规划节点完全对不上路子啊。”沙王盯着同步在操作台屏幕上的导航数据，完全无法理解出错的原因。“注意，还少了两颗脉冲星源的数据？怎么都归零了？出事之前我没有进行过任何干预！”
“x射电探测器失灵？”螺旋说出了初步推断。
“硬件不是正常么？”虎贲反问。
“导航系统重启时进行了自检，所有的传感器工作参数正常。”蓝波作为飞船导航、飞控系统的主管也否定了这种推断。
“看看这些！”沙王将筛选出的一份视频数据包通过频道共享给了每位队友。“飞船是撞上什么了！”
这是一组船外摄像机的光学影像。时间数据标识显示，在虎贲和沙王完成换班程序二十分十五秒时，飞船船艏和左侧的摄像机扑捉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航线十一点方向远处的点点星光突然呈逆时针方向扭曲了，之后这片星光快速沿曲线拉长成了螺旋状，这景象就好像虚空中凭空冒出一面变幻莫测的晶体透镜，‘透镜’迅速增大，之后就是一片漆黑。
“系统瞬间断电时间和这段视频录制时间吻合！”沙王借助数据比对发现：“引力波雷达数据在同一时刻也出现异常，当时那片区域应该是突然出现了极强的不明力场！我肯定就是因为这个被挂到操作台后面去的！”
沙王的判断没错，虎贲被“惊醒”后看到的活动部件都倒向一侧的场景也能够证实这个判断。
“飞船尾部受损”、“数字电台启动失败”……损管系统又弹出一组红色数据。
队员们都动起来了，除了沙王留在综合操作台操作武控系统——按照计划规则，沙王负责飞船武控系统的操作和维护——警惕地关注着外围空间环境外，其余队员立刻四散到飞船各处排查故障。
飞船尾部受损是因为原有火箭引擎阵列与核聚变专用舱固结的连接器（火箭引擎阵列已经耗尽并脱离，但连接器仍留在飞船尾部）不明原因的丢失了，尾部摄像机镜头中只剩下它基座的一块装置残片，貌似被什么力量给削掉了！好在火箭动力舱阵列早已脱离，对接器的损毁对飞船不会造成致命影响。
“确认撞上不明物！”涡轮在远征队内部频道中嘀咕着事故的原因，但没人顾得上接茬。
在紧急处理了几处线缆和管道断裂以及气阀泄漏后，远征队围聚在传统数字电台设备旁，看着涡轮对部件进行细致的检查——他的艇身里“藏”了不少精密、灵巧的机械臂和传感器，可以伸进设备的检查孔中摸排故障。
二号主隔舱里的两种电台可是宝贝疙瘩，没了它们凤凰号可就成断线风筝了。经过一番检测后，确定反物质量子电台竟损失了近40%的粒子阱阵列单元，这可是难以接受的重大损失！另外，传统的数字电台无法启动。
“应该是突然断电造成的失能，电涌烧穿了几个小玩意，修理需要几小时。”涡轮抽出插在传统数字电台检修孔中状如梅花的探测器迅速收回了艇壳的一个鼓包中。
“用反物质量子电台上报。”虎贲来到了反物质量子电台阵列区域。虽然反物质量子电台的单元储备损失惨重，但这次伴随着不明力场的莫名其妙的突发事故和飞船及远征队员们应急响应数据库中的任何预设场景都没有相似之处，为了保障航行安全，必须要尽快将情况汇报给大本营！
尽管操作麻烦而且有违这年代对简洁、直观的通讯体验的习惯，但反物质量子电台至少能保证实时通讯。按计划设定，在离开太阳系前应该避免启用这个大宝贝的，但这次事故实在太诡异，而且飞船如果长时间失去导航数据，大概率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虎贲把事故的始末，尤其是导航数据异常的情况组织成尽量精炼的短语，像敲电报一样发了出去。几分钟后，对方发来了一段简短得多的信号。译成的信息是：“数据错误，等待Ka频段数据复核。”
等了好一阵都没回音，虎贲又“发报”催促了一次，对方终于发来了凤凰号目前应该所处位置的正确数据。队员们拿它和飞船操作台上显示的数据一对比，简直驴头不对马嘴！这表明飞船的导航系统确实不明缘由的陷入了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蓝波自问自答：“黑洞？不可能啊，没有明显的事件视界。是遇上什么磁性实体了？”
“可这是什么实体？”虎贲不赞同蓝波的分析，质疑道：“得多大质量？多高能量？都能产生引力透镜效应了？”
“奇怪。”螺旋接茬：“飞船被它拖住了一阵，但现在一切正常啊，并没撞上。怎么就找不到脉冲星源了？”
“尾部还是被撞了。”沙王提醒：“不然，对接器怎么飞了？”
“2163年8月7日14:18，飞船导航系统失灵，事故原因正在……”趁着分析事由的空档，虎贲开始组织语言输入今天的补充日志。
“哔~哔~”低沉的警笛响起——这是雷达告警警报。于此同时，一组表明航线上有大量不明物体快速接近的红色雷达数据以优先级别映入远征队员视野。虎贲将一块屏幕切到雷达显示模式，示意图竟显示飞船前方有密密麻麻的白点正逐渐朝示意飞船的图标靠近！
“是些什么？”沙王的意识模块感觉不够直观，促使他敲了几次切换按键，舱内一块较大的屏幕上显示出了飞船正前方的光学画面。只见屏幕左侧的远处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颗泛着红色光华的光点！视野中它比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小不少，而且亮度似乎更低。可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红光是自身辐射出来的，这表明它是颗恒星！
“这玩意儿哪冒出来的？”蓝波纳闷地自言自语。
十几秒后，雷达数据的主角——迎面而来的小行星群——才从恒星那昏红的光芒中浮现出来！
“有大麻烦！”涡轮大声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