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沈清禾才醒。
浑身像被碾过一遍,每块骨头都泛着酸软。
她睁眼望着帐顶,怔了半晌,昨夜种种才潮水般涌回脑海。
面色倏地烧起来,她也算壮了胆子,猛拉起被褥蒙住头,却听见门轴转动的轻响。
霍元卿端着铜盆进来,盆沿搭着干净布巾。
见她还蜷在被里,回想昨夜与她清算讨账。一时认真起来,便算得一个点儿都不漏,不知算了多少回,反之不够填补往日的漏账。
他脚步顿了顿,心尖怦怦乱跳作乱,脑袋里空空如纸,还未从昨夜曲径通幽中回过神,却故作镇定地走到榻边:“醒了?”
沈清禾从被缝里露出一只眼,昨夜的疯狂,是最后一次疯了,人生死亦无憾,男人尝了,不亏。
“先洗漱。”他拧了布巾,竟是要亲自给她擦脸。
“我自己来……”沈清禾撑着要起,腰腿一软,又跌回去。
霍元卿眼底掠过笑意,扶她坐起,布巾已温温贴上她的脸。
动作很轻,由额角到下颌,连耳后都仔细拭过。
水是温的,加了少许盐,擦在脸上清爽醒神。
他又取来青盐、柳枝,示意她漱口。
沈清禾怔怔看着他。
眼前人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楚王,此刻挽着袖子,低头为她倒水递杯,眉眼专注得像在处置军机要务。
“看什么?”他抬眼。
“看你好看。”沈清禾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愣住。
霍元卿也愣了,随即别过脸,脖颈泛红:“胡闹。”
“哼,昨夜是谁在我身下,哼哼唧唧……叫我缓慢……”
“你……”霍元卿紧眉,欲言又止,那不是怕他掌控不住自身力度,像上回过于用力,怕又弄伤她。
沈清禾洗漱罢后,他弯腰拿起榻边的鞋袜。
沈清禾慌忙去抢:“我自己……”
“别动。”他单膝蹲下,握住她脚踝,她的脚生得秀气,足弓玲珑,脚趾因紧张微微蜷着。
他掌心温热,稳稳托着她脚掌,套上绫袜,穿上绣鞋,系好系带。
每个动作都不疾不徐,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穿好鞋,他起身,却见她试着下榻时双腿一软。
他伸手将人打横抱起。
“元卿!”沈清禾低呼。
“抱你去用饭。”他面不改色,抱着她走出房门,“走得稳了再下来。”
庖厨里温着粥和蒸饼。
霍元卿将她放在凳上,盛粥,布菜,又将蒸饼撕成小块泡进粥里,是她喜欢的吃法。
沈清禾默默吃着,粥熬得糯软,加了碎肉与菜末,咸淡正好。
“好吃么?”他问。
“嗯。”她点头,舀一勺递到他嘴边,“你也吃。”
霍元卿怔了怔,低头吃了,耳根又红了。
饭后,他道:“去收白雪的羽毛,还有无邪的遗物,到时带他们回北燕。”
沈清禾指尖一颤,轻轻点头。
白雪化形的地方,在关城西隅的伤兵营旧址。
行军锅早已收起,地上只剩一片焦黑痕迹。
可走近了,见焦土中散落着数十根洁白翎羽,在冬日惨淡日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
一根,两根……沈清禾蹲在冻土上,一根根拾起,用绢帕仔细包好。
羽根处仍沾着干涸的血迹,她小心拭去,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场梦。
无邪的遗物,是霍元卿亲自去收的。
在烧毁的西军工坊外围,一片焦尸中,找到了那柄白雪送他的弩。
弩身被血浸透,弓弦断裂,握把处刻着的小字还在。
是白雪偷偷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雪”字。
霍元卿用布将弩仔细裹好,递给沈清禾,她接过来,抱在怀里,很久没说话。
冷言默默跟两人身后,手里提着个藤箱,用来装遗物。
“等回北燕了。”沈清禾望着北方天际,“找处有山有水的地方,让他们……睡得安稳些。”
霍元卿揽住她肩:“好。”
午后,霍元卿去西城查看病患。
沈清禾回了房,从箱底翻出一卷银狐皮。
那是刚来时路上猎的,毛色极好。
又找出针线、剪刀,坐在窗下,开始裁皮、缝制。
她女红不算好,针脚时疏时密,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沁出血珠,她只吮掉,继续缝。
日落时分,一件银狐裘成了。
领口镶了深青锦边,袖口收得利落,虽不算精美,却也厚实暖和。
她又往箱底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双玄色靴子。
鞋底纳得厚实,鞋面用的是军中常用的鞣皮,防雪耐穿,只一样,左右脚有些不对称,针脚也歪歪扭扭。
她看着双鞋,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晚膳时霍元卿回来,一身寒气。
沈清禾拉他坐下,先递上狐裘:“试试。”
霍元卿愣住,接过狐裘,指尖抚过细密的银毫:“你做的?”
“嗯,手艺不好,你将就穿。”她帮他披上,系好系带,狐裘尺寸正好,衬得他肩宽腰窄,于烛火下整个人都柔和几分。
霍元卿低头看着身上的裘衣,又看看她,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许久,才哑道:“好看。”
沈清禾又拿出那双靴子,有些窘:“这个……做得丑,你若不喜,我重做……”
话未说完,霍元卿已接过靴子,脱下旧靴,试穿。
靴子稍有些紧,可他眉眼舒展,在屋里走了两步,认真道:“合脚,暖和。”
他走回她面前,握住她手,掌心温热:“清禾,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亲手为我做的衣裳鞋袜。”
沈清禾鼻子一酸。
“我很喜。”他低头,额头轻抵她的肩,“真的。”
烛火噼啪,映着两人相拥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直至深夜,霍元卿睡沉了。
他连日劳累,今夜又心绪激荡,呼吸绵长深沉。
沈清禾静静躺在他身侧,听着他的呼吸,数着更漏。
直到三更梆子响过,她才缓缓起身,替他掖好被角,赤足下地。
往柜中取出早备好的布包,她悄声出门,走向药房。
药房里,白日熬药的余温散尽,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她闩上门,点燃所有烛火,从角落拖出一口最大的行军锅,正是煮过白雪的那口。
锅洗净,架好,注入清水。
她将白日配好的药材,一味味投入:
金线莲、地锦草、青石苔、雪参、老君须……都是驱疫解毒的猛药。
又加入三碗她的血,白日借口取药,已偷偷放过,存在瓷瓮里。
水沸了,药香混着血气蒸腾而起,怪异又凛冽。
沈清禾解开衣裳,背对铜镜。
烛光映着脊背上淡金鳞印,它似有所感,微微发烫,光华流转。
她奋力咬住叠好的布巾,双手结印,按在鳞印两侧。
吸气,凝神,催动血脉中最后一点真元。
“呃!”
鳞印骤然爆发出刺目金光,剧痛如活生生撕开脊椎,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她浑身痉挛,牙关死死咬住布巾,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中衣。
不多时,金光中,一片巴掌大薄如蝉翼的淡金鳞片,自她脊背缓缓剥离。
每剥离一分,痛楚便深一层,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骨髓里搅动。
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全凭一口气撑着。
终于,鳞片完全脱离。
她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嘴角渗出血丝。
龙鳞悬在半空,金光明灭,似有生命般轻轻震颤。
不能停。
她挣扎爬起,她已无法再炼制成丹药,只能投入锅中。
“轰——”
锅中金焰冲天!
龙鳞在沸水中迅速溶解,化成无数金色光点,与药汁交融。
整锅汤药由墨黑转为璀璨的金色,药香变得清冽纯净,光是闻着,便觉心肺舒畅。
沈清禾以最后力气,将锅中金汤分装入数百个瓷瓶。
每装一瓶,脸色便白一分,装到最后几瓶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勺。
终于,全部装完。
她靠着药柜滑坐在地,望着满地金色瓷瓶,缓缓笑了。
成了。
窗外,天色将明。
第一缕晨光穿过窗纸,照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闭目,听着远处渐渐响起的晨钟,听着霍元卿在院中唤她的声音……
然后,彻底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