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古城的八角楼下去，绕一个大弯，就是长明的步行街。
这是一条下坡路，当然也可以叫上坡路，全看你怎么走了。
进出口围着圆滚滚的石墩，行人和电动车可以从石墩之间的缝隙随便出入，车就不行了，不过偶尔还是行的，总有人能把笨重的石墩推开，强行让车通行。
这条路白天没什么人。
夜里才热闹。
这是长明新的腐败街——老腐败街在客运站后头的巷子，现在客运站要拆了，那里就废了。
林青蕊牵着图图从高处往下。
一直往下。
风贴着地面吹来，像是极薄的刀片，把人当面团来削。
女孩系着围巾打量，很快在歇脚的平台瞧见了街底硕大的音符招牌，那是一家沿街的民居改的商铺，两层高，外墙开辟成大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琳琅的乐器和学生。
林青蕊视力不错，瞧得一清二楚。
平台有个花台，花台四周是圈防水木做的椅子，坐着一个老头两个老太，他们眯着眼睛，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但眸光是精明的，好奇地打量林青蕊。
真是个体面漂亮的姑娘。
就是牵着好奇怪的一条大耳朵花狗。
林青蕊靠着花台坐下，很快在一扇落地窗前看到黎暗。他在练钢琴，旁边是个头顶稀疏的中年男人，两人看起来很熟络，中年人看他的目光闪闪发光，黎暗的眼神同样闪闪发光。
这种场景，曾经在林青蕊身上也是有的。
教表演的女老师偏爱她，那时，老师看她的眼神闪闪发光，而她看着戏台的眼神也同样如此。
林青蕊立刻意识到，黎暗这段时间不出现，是想临时抱佛脚，通过艺考上大学。
“啧，能行嘛……”林青蕊嗤笑一声，想到苗大勇说黎暗曾经小有名气，不屑的同时又升起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她现在依然闪闪发光。
只是和当初的闪闪发光不一样了——成长就是如此，你得砍掉一些枝节，才能拥有更粗壮的主枝。
篮球放弃了她。
她放弃了表演。
被天赋拦住和主动放弃天赋，真的很难说，哪种更让人念念不忘。
林青蕊收回思绪，静静坐着打量远处的黎暗，渐渐的天黑了，冬天总是黑得太快。
路灯亮起。
老头老太回家吃饭，林青蕊也信守承诺买来烤肠喂图图。
街边的店铺在放歌，林青蕊却通过黎暗翻飞的指听到另一种无声的音符，渐渐的，她升出一种笃定的预感：黎暗会成功。
钢琴是爱他的。
音乐是爱他的。
他有天赋。
秃头老师端来盒饭，一老一少蹲在门口的台阶吃，吃好了，黎暗又练一会儿琴，来到钢琴房隔壁的架子鼓室。
他胡乱敲两下，不好意思地朝着门口笑。
然后在男生隐约的笑靥里，走进一个穿白裙的女生，女生很有气质，是淡颜美女，五官飘飘渺渺有珠玉的温润，很温柔的模样，她纠正他拿鼓槌的动作，一样一样介绍，黑发垂落在半空，好像是故意垂落的。
林青蕊皱眉。
两人一起玩架子鼓，直到一个小学生气鼓鼓背着书包冲进来将他们赶走。
黎暗又回到钢琴房。
白裙女生也跟着。
他在弹。
她坐在后方的凳子，身体前倾，诚恳地听。
图图叼着烤肠签子溜达来溜达去，像是要尿，林青蕊赶忙将狗拉到一旁人行道的灌木。
她的视线顺着刚刚坐的长椅往上、往上、再往上。
挨着坐半天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树。
紧接着，在树叶婆娑浓黑的影中闻到一阵馥郁到窒息的桂花香，图图尿完，林青蕊走近打量这棵桂花树。
细小的花早就枯萎。
只有一点点痕迹，表明这个秋天它狠狠盛放过。
于是。
于是。
林青蕊的脑海开始下雨，细枝末节如潮水般涌现——夏末的暴雨，黎暗借她的长柄黑伞，上面残留熏人的桂花香气，褶皱里还有金黄色的小花，很多颗。
后来许多次，她都闻到过。
那时还奇怪，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喷桂花香水。
原来是这样啊——
就像她现在站在这棵硕大的古老的桂花树下偷窥下面的琴行，黎暗肯定也无数次站在这里偷窥过，就连下雨的时节也不错过，撑着大大的长柄黑伞，立在瓢泼的雨中，就这样满身馨香地望着。
他在看什么？
他以前学过钢琴，他说过的，后来放弃了，想必是来看琴吧。
可，真的只是看琴吗？
林青蕊的目光追随着白裙女生——透明玻璃之后，那女孩子说了什么，躬身去翻琴谱，黎暗身体一滞，往后拉开距离，纤薄的身体斜在半空里，精致漫倦的脸上有种欲盖弥彰的疏离。
他不是这样的人。
黎暗是习惯和喜欢身体接触的，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凑近，他都能把暧昧发挥到极致——
牵一牵手臂。
碰一下手背。
靠住谁的肩膀，歪头吹气。
一口一个“乖”和“宝宝”……像条蛇一样爱缠爱绕。
黎暗主动避开谁，还是头一次见。
就好像那白裙女生是藏在天鹅绒盒子里的珍珠，不能用手直接碰。
爱是占有。
可爱的极致，好像往往是“不爱”的模样。
林青蕊深呼口气，搓搓冻僵的手指，随后移开目光望向晴朗浩瀚的夜空，冬季的猎户座如此明亮，美得令人发寒。
她离开漆黑的桂花树，一路往下，来到琴行，叩响大门。
这个时间店里只有一个人值守，那人说狗不能进来，林青蕊摔了门牵着图图出去，站在钢琴房的落地窗，站到黎暗身边朝着玻璃哈气。
她在水雾上写：滚出来。
白裙女生先看到，神情微妙地难堪后，碰了碰黎暗的肩膀叫他往外看。
滚出来三个字正正印在男生惊讶的脸上，水汽散去，林青蕊擦干净，重新哈一口气，写：死出来。
黎暗笑起来，也不死出来，站过来弯腰，隔着玻璃逗起了图图。
图图抓抓耳朵，抬起狗腿，朝着黎暗漂亮的脸滋出两滴黄黄的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