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被雨水画出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图案。
她跟郑赢在大学美食街外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交换了联系方式，又默契的从没有互相联系过。
这是郑赢第一次联系她，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过去看看。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侧脸美得惊人的女人，眼睛里带着打量跟轻视，他开口，“美女，做什么工作的啊，大雨天还要跑出来。”
明月抬眸，视线精准的捕捉到男人出现在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
浑浊，带着一点恶意。
似乎只要她说出一个不那么体面的工作，他就会立刻改变状态，说一些让人心情不愉悦的话。
“我哥是警察，我妈是律师，我爸是武警。”
明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就那么平静的跟男人对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出租司机扯了扯嘴角，移开视线，讪讪一笑，“哈哈，挺好，挺好，警察世家啊哈。”
之后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下车地点是一个已经废弃的桥边。
明月撑着伞，一步步从斜坡台阶上走下去，来到桥洞下，在这里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郑赢。
听到脚步声，发呆的郑赢转过头，看到她之后笑了一下，“你还真来了啊。”
“嗯。”
明月走到他身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想找人陪陪我。”
郑赢声音很镇定，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跟朋友谈心，“人在内心不够充足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孤独，我现在就是觉得孤独了。”
他轻轻一笑，自嘲一样，“小时候整天想着怎么吃饱，长大了倒是比小的时候更难满足了。”
明月始终没说话，就在旁边儿静静听着。
郑赢自言自语般说了一会儿后逐渐安静下来，雨声越来越大，整个世界仿佛都给这场大雨让出了舞台。
所以耳朵里只能听到雨声。
郑赢抬头，他一抬头就对上了明月看着他的视线，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了。
郑赢：“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吗？”
“嗯。”明月笑了笑，她说：“还是一个有病的人。”
“不，你比起那些大人来说正常多了。”郑赢也笑了。
笑完后他安静了两秒，忽然说：“我杀人了。”
明月微微皱眉，看着他，“你被欺负了？”
郑赢一下就愣住了，鼻子不受控制的发酸，眼眶发红，他狼狈的撇开脸看向桥洞外的雨幕，“不怕我把你这个知情人也杀了？”
明月想了想，“不是特别怕。”
她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欲望，也许是从小受因为自身的异于常人而受到排斥的原因，她对这里并没有太大归属感。
活着可以，死了也无所谓。
不过，她补充道：“我肯定要把杀我的人带走的，哪怕是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不错啊，当初交给你的反击理念你执行的挺好的。”
郑赢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打趣了一句之后，他道：“我们几个学生以前上的学校，校长喜欢……侵犯学生。现在他已经坐到教育局二把手了，举报信没用，当年的学生死了一个，剩下的都离开这个城市了。”
明月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想说可以不说。”
郑赢褪去了那层伪装的温柔，眉眼间是数不尽的阴郁，他轻声道：“这些年，他从来没停止过，几乎每年都有几个学生受到伤害，也有人告过，但那个畜生关系网大，再加上性别问题，每次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法律给不了受害者答案。”
“所以我们决定动手。”
“他被切割成了很多块儿，扔进了下水道，垃圾桶，他的头被扔进了警察局斜对角的垃圾桶里。”
郑赢看向眉眼间有些难过，眼神懵懂的明月。
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这个幼年玩伴的能力，她很难感受到别人的语言跟情绪伤害，被伤害了也不会觉得痛苦难过。
就像有无形的屏障把她跟这个世界隔绝开，虽然很难感觉到快乐，但没有人的人生是常有快乐的。
痛苦悲伤才是人一生的主曲调。
“我这次叫你过来，想请你帮个忙。”
郑赢恢复了冷静，他道：“跟你同居的那个人是警察，他母亲给他留下了不少人脉，我想你从他那里查一下警局对这个案子的进度，然后告诉我。”
明月心口闷闷的不舒服，她不想郑赢误会，于是开口解释：“…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郑赢并不在意，他只问：“你愿意帮我吗？”
明月微微抿唇，她看着眉眼阴郁的郑赢，苍白的唇张了又合，却说不出答应的话。
“……他是我弟弟，我需要考虑一下。”
“好。”
***
明月洗完澡，躺在床上思考。
她应该帮郑赢吗？
似乎是应该的，毕竟他听起来那么可怜，而他从前又护过她那么多次。
可明月张不开口答应，她感觉自己需要把这件事仔细想一下。
郑赢对她很重要，秦奕仁这个被她隐约划进家人范围的存在也是重要的。
她不能在没有想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对秦奕仁造成什么影响的时候，就张口答应下似乎是正义的一件事。
人的行为分两种，一种是混沌的，只感觉自己想去做这件事，所以就去做了，想说这话，所以就去说了。
并不会在意自己带着善意或恶意的话跟行为会导致什么影响，造成什么后果。
混沌的行为满足于自己，着眼于自己所能看见的，愿意看见的世界。
另一种，是仔细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有言语可能会造成什么影响跟结果，确定这些都是不是可以承受的，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做。
郑赢是她乔明月的生命中的英雄，却不是秦奕仁的。
欠他的是乔明月，而不是秦奕仁。
明月思绪逐渐清晰。
或许，她需要搬家了。
明月给郑赢发了一条消息，随后开始收拾东西。
她放心不下郑赢，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幼年时期的英雄就这么孤零零的堕入深渊。
可她也不愿意秦奕仁因为她跟郑赢的牵扯而影响未来前程。
所以，及时划清界限最好。
明月背着一个背包，提着一个装衣服的袋子，其余什么都没拿，就从秦奕仁的房子里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遇到邻居，看到她大包小包的，有人好奇的问：“你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干什么？都晚上九点多了还要出摊啊？”
整栋楼最近整天都被卤味香的流口水，都知道她在摆摊卖吃的了，还有人特意跑过去吃过她的麻辣烫跟卤味。
“不是，我搬家了，自己租房子住，以后就不在这儿了。”
明月嘴角弯了弯，路过一下不知道说什么的邻居继续往下走。
邻居们对视几秒，一个邻居忍不住趴在楼梯扶手上探头看她，“那小乔你还摆摊的吧？不会不摆了吧？摆摊还在大学外面不？”
小情侣闹矛盾搬家分居她们能理解，但搬家归搬家，可千万别不出摊了啊！
她们女儿\/老公\/孙子\/儿子可都惦记这一口呢！
隔一天就要买好些过嘴瘾。
另一个大妈也趴在扶手上探出脑袋，苦口婆心，“这男人都是贱皮子，咱不搭理他！不过摆摊可是你的事业，你事业现在才刚起步，可不能马虎啊小乔！”
明月：“…还摆摊，不下雨的时候就摆。”
“那就好那就好。”
“那你去吧啊，路上小心点儿。”
“对，要是房子不合适就回来我们这儿，我们这儿也有不少房子出租的。”
“对对对……”
几个大妈热情的招呼完就继续上楼。
明月看着台阶，眨了眨眼睛。
这栋楼里上了年龄人在她开始卖小吃之后，对她就没了以前的看不顺眼。
最近更是越来越热情了。
被热情包围的感觉并不差。
被关心的感觉也很好。
明月的心短暂的暖了暖，随后就恢复了正常。
她抬脚继续往楼下走，从灯光的范围里走进浓厚的黑暗中。
背影平静而决绝。
在平平无奇的一天，离开了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郑赢的车停在小区外面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明月提着包，拉开副驾驶坐进去。
郑赢发动车子，走出好一会儿了他才开口，“这么喜欢那个秦奕仁？才刚跟我接触，转头就搬家。”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后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前面的路，“怕牵连他？”
他声音很轻。
但在一片喇叭声中，被明月捕捉到了。
她转过头看着郑赢，“我可以跟你一起犯罪，但秦奕仁不行。”
“他是我弟弟。”
“我帮不上他，最起码也不该害他。”
郑赢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又讥讽的笑，“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站你这边儿？”
明月没说话。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从没考虑过让秦奕仁跟她共担风险，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从没产生过。
她也不在意。
本身情绪淡漠的她能够替秦奕仁想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了。
车进入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郑赢停下车，带着明月下车上楼。
他在这里有一个八十多平的房子，有客卧，明月可以住在里面。
拆了一双新拖鞋给明月之后，他靠在墙上，定制的西装皱了也不在意，“你打算怎么帮我？去警察局蹲点？”
语气嘲讽。
他心里是气的。
他气明月把秦奕仁看的比他重，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秦奕仁帮过明月什么？他帮过明月什么？凭什么秦奕仁比他重要？
重要到让她连夜搬出了那个破旧小区！
是生怕晚一秒就会被逼着去警局偷情报？！
郑赢知道自己现在更应该做什么说什么，他应该安抚明月，让她去做他本来想让她做的一些事。
毕竟他最初接近她，设计重逢，就是这个目的。
可是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好像除了bug的程序，明明脑海里有正确路程，行动却对不上。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是因为在明月身上察觉到了无声的包容，所以才会说出这种攻击类言语。
因为他在撒气。
就像人往往会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发脾气，是因为那些人惹这个人生气了？
不。
是因为那些人不会反驳他的脾气，只会柔软无声的包容他的坏情绪。
而不是竖起同样尖锐的刺，攻击回去，让他受伤。
就像此时的明月。
她听了郑赢的话，并没有生气。
她很难敏锐的对别人的话语立刻产生对应的情绪。
所以她只是换好鞋子，说：“如果这样能帮到你的话，我会去。”
平平淡淡的。
蓦然，郑赢失语了。
他内心的怒火被柔软湿润的雨雾裹挟着，短短几秒内就熄灭了。
他沉默的俯身提起明月放在地板上的包，“客卧在这里。”
他带着她去客卧，又领着她去看了卫生间，厨房。
“我现在是大学的心理教授，副业是炒股，偶尔要上课，不经常在家……”
郑赢说着，门铃响了。
他跟明月看向门口，随后门铃又紧促的响了三声。
郑赢眉头皱起，看了眼明月，“是…之前跟我合谋的人，你愿意见他们吗？”
“不了。”
明月朝客卧走过去，“我得给你留个底牌。”
郑赢愣了愣，随后看着关上，反锁的客卧门忍不住笑了。
他小声嘀咕，“…真有自信，这就把自己看成底牌了。”
他抱怨着，眉目间的阴郁却散去了一些。
他去门口打开门，看到外面认识的人带过来的陌生少女跟少年，眉头忍不住皱起。
明月没有特意偷听外面的人都说了什么。
中间她感觉有人过来开了一下客卧门，不过因为反锁着没打开。
“郑哥，你这客卧怎么锁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然后是郑赢走过来的脚步声，他的语调比跟她说话的时候低一些，也更稳定柔和，“把贵重物品锁进去了，你想看？”
“没，我就是手闲，顺手一开而已。”
男人说着，跟郑赢离开了门前。
明月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刀片。
她常装在口袋里用来防身的刀刃是那种单刃的，这种刀刃如果真遇上事了也好解释，就说她随身带着修眉毛跟脸上毫毛的。
还有一种双刃的，这个更锋利更轻薄，但同时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把手割伤。
明月两只手把玩着这两种刀片。
她目光专注的盯着，竟然从头到尾没有割伤自己一下。
就是动作稍微有些慢，还需要加强。
明月把刀片往贴了壁纸的墙上甩。
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的扎进壁纸里，这个比飞镖体积小，且无声，用起来非常方便。
一开始刀刃扎的都不是她想要的位置，但练习了几十次，掌握了规律之后，就勉强能够达到她想要的精准度了。
明月停下的时候，她手指上多了几个泛白的小口子，因为只是破了皮，连肉都没割开，所以也没流血。
这都是飞刀片的时候用力不对导致的。
正想着，她调了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了。
明月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手指滑动，挂断电话之后解锁，给对面发消息。
明月：？
秦奕仁：怎么突然搬家！你搬去哪儿了？！为什么不通知我！！！
明月看着那三个感叹号，莫名有点说不出的心虚。
明月：有钱租房了，就搬出来了，你好好工作，别管。
秦奕仁回消息的速度超快：地址！还有为什么挂电话？！你是不是被骗去传销了？！！
明月：没有，不想接，没去传销。
秦奕仁手指戳的钢化膜哒哒响：地址！！！！
明月：别吵，好好工作。
秦奕仁：？？你都不接我电话！我哪儿吵到你了！！发短信又没声音！！！
明月：你感叹号吵到我眼睛了。
秦奕仁：……？？？？
秦奕仁：乔明月你别太过分！！赶紧给我接电话！还有地址！
秦奕仁：乔明月？乔明月！！你别装死！！！
秦奕仁：啊啊啊啊！！！！地址！！！！！！！！！！
秦奕仁：乔！明！月！！！！！！！！！！！
秦奕仁：死了就扣1
秦奕仁：真不理我了？你好歹给个地址，我总要确定一下你安不安全吧？
秦奕仁：说话啊！！！！！！！！
明月打完字之后把手机放在旁边儿不看了，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开始上网搜刑法等书籍看。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她在上学时期从来都不怎么够用的脑子忽然变得非常够用了。
她轻松认出跟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食客，不管是看人还是看东西都是过目不忘。
不过之前她一直在忙工作，过目不忘也没用上。
现在可算是用上了。
等郑赢的客人离开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他敲了敲客卧的门，“人走了，可以出来了。我做了夜宵，你要尝尝吗？”
明月打开门出去，“尝。”
她晚上还没吃呢。
吃完东西，她去洗了个澡，然后回客卧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
明月去洗漱，刚好碰到郑赢。
郑赢头发有这乱，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看上去似乎一晚上没睡。
他穿着黑色丝绸睡衣，看到卫生间里穿着黑色宽松兜帽卫衣的明月时愣了一下，随后收回迈进门口的一只脚，停在卫生间外。
“你起这么早？”
“嗯。”明月有些认床，外陌生的环境入睡很容易惊醒。
她看了眼郑赢下巴上冒出的青青胡茬，以及他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疲惫，没有问什么。
把手上的水用毛巾擦干净，她往门外走，“你用吧。”
“嗯。”
擦肩而过的时候，郑赢闻到了明月身上淡淡的冷香。
有点像是泡在冰里的蜂蜜，透出一点儿微不可查的甜。
他下意识转头看着她的背影。
不到三秒就收回视线。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角，闷闷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