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良久，她忽长叹一声，肩胛明显顺着吐气之势往下松了几寸，满面疲态，“端静这丫头……自从入暑后去为太后侍疾，每日除了例行的晨昏定省，委实甚少在本宫这儿多待过。太子大婚后，更是直接搬去寿康宫居住，你与你父皇又不常进宫来，本宫宫里头冷冷清清的，倒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长叹过后，她如今只抬眼往窗外打量，仿佛当真被恒王方才所言伤了心绪，如今倍感寒心不愿多言。她本生的貌美，素来注重保养，如今虽是长至半老徐娘，精神时与恒王站在一处亦如青枝绿叶，风韵犹存。
然而如今一旦放下架势，这满身的疲老之态便尽数缠出，仔细一看便可察觉，那眼角眉梢儿的细纹已非靠艳丽妆容所能掩盖得了。新人换养旧辈，儿女长大成人，这位曾也是朱颜翠发的女人如今终究是老了。
心知这一点，恒王言罢心下不忍，暗叹一声，又得出言安抚，“母妃为儿臣与端静的一片苦心，儿臣们心中领受。只是人各有各的命数，儿臣也不愿端静孤身一人远嫁西梁，可若是她命中注定如此，母妃又何必阻拦。您想让她留在京城寻一个能为儿臣所用的夫婿，不过依儿臣看来，她若真嫁入西梁也并非不妥。”
停顿一瞬，回手示意殿内众人尽数出去把手，略往前凑了凑身形，压低语意，“等父皇年迈，儿臣与东宫当真走上逼宫这一步，端静手中的西梁兵力亦可助儿臣一臂之力。这才是对儿臣最要紧的。”
一语惊人，张贵妃闻言神色大变，顿时起身，讶然失声，“你当真有这打算？”
见他不语，她心中忽了然，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又试探道，“你先前与本宫所提的京郊练兵一事，看来也是真的了？”
“是真是假又有何妨？”恒王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道，“母妃英明，能为儿臣铺路，心胸并非旁人。您也知道儿臣有这份心思，既已相助又何必担惊受怕至此。何况大业若成，得利的是母妃。将来会是何等情势，您在后宫应比儿臣更清楚，不是么？”
言罢微微勾唇，给了母亲一个安抚似的笑意，便垂首饮茶。半晌无言，张贵妃这才缓过神，扶着小几又重新坐稳身子，蹙眉道，“本宫是知道你的心重，也自然愿倾尽全力助你，可是万万未曾料到你还有另一手，你究竟还有多少心思连母妃也要瞒？”
恒王笑了笑，温声低言，“对母妃有所隐瞒，也并非是儿臣不信您，而是此事过于凶险，儿臣不愿母妃无辜受牵连，让您担惊受怕罢了。便是如今知内情者除了儿臣也只陈秋朱华二人，不到万不得已儿臣也不会用此险招。母妃放心便是。”
“可是……”虽听劝稍稍稳住心绪，不过此事于她而言委实过于惊骇，暗中握了握拳，她又忧道，“当初闹出私炮坊一事本宫便有所怀疑，猜出你手中会另有打算，只是不料你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倘若叫你父皇知晓，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这就是儿臣一直未曾将此事告知于母妃的缘由。”恒王道，“知晓内情之人愈少愈好，原本您与外祖父本不需涉身。不过您今日既问，外祖早前也有所察觉，儿臣自然不会隐瞒。只不过无论如何母妃万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否则便是功亏一篑，您与儿臣，谁也逃不过。”
“这道理本宫心中有数，此事传至本宫耳中便已到头，宫中除了你我母子二人，再无旁人知晓。你放心便是。”张贵妃颔首，似笑非笑道，“你心思重，宫外又有你外祖帮衬，本宫只能助你但管不了你。如今不过是将一门心思放在你妹妹身上罢了。可惜你们兄妹二人一个两个都不争气，当真叫本宫头疼。
“也难怪你先前说什么人各有命，本宫还当你是真疼你妹妹，原来照你所言端静无论是和亲西梁还是留在京城都可帮衬你，你这算盘打得比本宫还响，真是个好兄长。”
“有其母必有其子，儿臣自幼受母妃教导，再如何，也敌不过母妃心怀江河，姜还是老的辣。”恒王拱手作揖，也不知是为了哄贵妃失笑，还是当真心怀敬意，比量了几回便正色道，“儿臣出身不是正统，将来也不过是一搏罢了。左右母妃对端静的打算也是为了让她帮衬儿臣，有无数条出路，又何必吊死于一棵树上。她与儿臣一母所出，自然不同于旁人。若儿臣将来当真赢了，必定不会亏待于她。是加赏还是接她回来，不过是儿臣一句话的事，委屈几年又有何妨。您不必为此忧虑。不过……”
语意微躲，他忽然皱眉，迟疑道，“端静这性子太沉，不像您与父皇，也不像是儿臣与皇祖母，倒有些随太子。稳重些虽好，可若是性子叫人拿捏不住，您最好还是多劝劝她，别叫她出了差池。”
“你也看出她的不妥来，本宫又何尝不知。”张贵妃喟叹道，“这孩子从前虽安静，但心思还是有的。只是从去岁时起便如同没了魂儿的傀儡一般，不笑不闹，神色亦是阴阴冷冷的。若非还在宫里头住着，本宫还当她已出家念佛去了，如今更是常伴于太后膝前，本宫已许久未曾与她谈过心，谁知她心中到底盘算什么。便如同你方才所言，她将来是什么打算也得看她自己的意思，你觉得她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所……”
不等言罢，她面色忽然一变，越过恒王往外殿屏风处望去，语意戛然而止。恒王见状不解，顺势回眸去瞧，但见一直被他母子念于口中的端静公主如今正静悄悄地立在屏风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二人，直看的人心中发毛，坐立不安。
他心中暗惊，才要责怪为何没有宫人出言提醒，方想起殿内侍奉之人尽数被他打发出去，端静身边儿亦未曾有宫婢陪同，想是被她阻拦在外，不知她在此处到底屏息听了多少东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