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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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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且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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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畿,鸣镝渡口,一艘名为“骊珠”的跨洲渡船缓缓升空。

皇帝宋和就在船上,要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商议结盟一事。

剑仙竹素领了一份临时差事,刑部颁发了一块三等无事牌。她毫不介意,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觉得会不会低了,立即询问国师府需不需要换成二等,容鱼回函只说不必。

皇帝离开了大骊京城,那么身为国师的陈平安,虽无监国之名,实有监国之权。

从鸣镝渡返回国师府,陈平安到了书房,看着桌上堆积出来的座座“假山”,也是头疼,户部高官差点被一窝端,除了尚书沐言的刑部卷宗,附带牵扯出两个京畿大仓场的贪渎案,肯定需要他这个国师亲自过目,此外所有沐言连衔议事的奏折副本,还有按年造册报部核销的各州提银数额,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哪怕经过容鱼和国师府秘书郎们简略提要了,也不是一两本册子能讲清楚脉络的,就连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只因为关系到大高玄殿在内的几处坛、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是一句虚言,哪怕涉及钱财金额不多,事情却大,本来是钞送户部、依循旧例处置,现在就只能是由国师府亲自过问了。犹有地方官员为当地某位先烈奏请从祀州县贤良祠,或是某位享誉文坛的硕儒能否编入儒林传、某部着作是否被翰林院库藏,礼部都只有审议,最终裁决还需国师府这边来定……何止是有校书如扫落叶、愈扫愈多之感,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好,举重若轻也罢,谈何容易。

下笔如飞,一通忙忙碌碌过后,陈平安走出书房,坐在台阶上,手持烟杆,捻出些许烟草。

宋云间站在桃树下,转头笑问道:“容鱼也是资质极好的武夫,国师何不亲自指点一番?”

“我教拳一般。”

陈平安摇头说道:“回头可以让周海镜跟容鱼切磋切磋,帮忙多喂几次拳。”

宋云间问道:“那国师自认强在何处?”

陈平安毫不犹豫说出两个字,“扛揍。”

宋云间乐呵,国师确实言语风趣,难怪剑气长城那边会有的传闻。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没跟你说笑话。”

“练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就再简单不过,想要递出几手好拳,就要能够挨重拳,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武夫讲得玄玄又奇奇,任你拳谱写得天花乱坠,精髓就俩字,扛揍。”

竹楼崔诚,北俱芦洲的顾佑,宁府白嬷嬷,狮子山李二,还有后来的姜赦。

回顾自己的武学之路,能够一步一步,最终跨上武道十一境的台阶,靠什么,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体魄,博采众长化为己用,转益多师是吾师。

宋云间来到陈平安身边落座,问道:“听说这次早朝非同寻常?”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沈老尚书的说法,大骊近三十年来,朝会就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

因为大殿上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光是陪都官员就有二十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例如魏礼,韦谅,刘洵美等。何况还有曹戊,黄眉仙等诸州将军。

此外,还有一位极少抛头露面、权势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以及准许他佩刀上朝,就会清楚这位武臣的分量。

大骊朝廷三十余年来,总共封了六位巡狩使,在世的,只有四位,其中曹枰在内三人都跟随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仅剩一位“按兵不动”的巡狩使,驻地距离陪洛京都不远,大军就驻扎在大渎北岸的蔚州,姓裴名懋。

大骊王朝有九个上柱国姓氏,袁曹两家当然是第一等的,再加上一个云在郡关氏。

接下来就是天水赵氏和马粪余氏,此外紫照晏氏,鄱阳马氏和扶风丘氏,家族底蕴差不多。

上柱国可以世袭,作为武臣顶点的巡狩使却是没有这个说法。

裴懋已经多年不曾参加朝会,这次是皇帝钦点,他才离开蔚州驻地入京述职。

宋云间笑道:“听说这位裴巡狩是个狠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

裴懋跟苏高山一样,都是寒素出身,稍有不同的,是苏高山一直在边军攀升,裴懋是当了十几年清流文官才转去掌兵,一向独来独往,极高傲,有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豪言狂语。

据说裴懋有个独子,年纪不大,但是既没有从军,也没有在官场发迹,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在哪里发财,或是上山修道当神仙去了?也有说是在林鹿书院求学多年,并不热衷于功名。

宋云间掰手指说道:“袁崇职掌都察院多年,国子监的袁纪是清流领袖人物,嫡长孙袁正定是公认的人中龙凤,禺州将军曹戊是袁家的女婿,何况幕后还藏着个剑仙袁化境。”

“曹桥是大理寺卿,曹枰是大骊巡狩使,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经过今日廷议,平调至陪都,担任吏部尚书。”

宋云间问道:“袁曹两家的关系真有外界说的那么僵?”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异路、势若水火”的说法。

袁氏祖宅在骊珠洞天的二郎巷,曹氏祖宅则在泥瓶巷,跟陈国师还是实打实的近邻。

陈平安说道:“关系确实不好,当然也有演戏给大骊宋氏皇帝和朝廷勋贵们看的成分。近三百年以来,大抵是内外交困之时,两姓关系就好点,宋氏强势之际,两家关系就变得极差。”

宋云间心中了然。

如今大骊的兵部和户部,两部尚书都已经空缺。

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乡,但是才五十岁出头的沐言,却是直接被丢进大牢,这个年纪,都不能说是什么“晚节不保”。

宋云间疑惑道:“为何不让关翳然在户部内部升迁?而是把他丢到莒州这么个偏远地方。”

莒州临海,是出了名的版图小,赋税少,物产贫瘠,却民风彪悍,十个莒州的赋税都不如一个洪州,说的就是莒州的现况。

陈平安吞云吐雾,缓缓说道:“他想要真正在大骊京城站稳脚跟,将来在老百姓嘴里得个朝廷加衔的‘相爷’说法,必须先过一道关隘。”

宋云间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品秩提上来?”

陈平安斜眼宋云间。

宋云间茫然,哪错了?

上次邱国叛乱,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吏部关老爷子的门生故吏,一个是巡狩使苏高山的旧部,结果都在这场察计当中评语很低,据说,只是据说,国师亲自给出了几句措辞颇为严厉的评语。

于是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边缘了,朝廷邸报一笔带过,清议没有丝毫波澜。官场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唯独黄眉仙,由邯州副将升任莒州将军,这位风雪庙兵家修士,也是大骊首位女子一州将军。

唯一的异议,竟然是最不该有异议的一件事。

就是关翳然是否升迁为莒州刺史。

大骊京城的户部尚书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从二品。陪都洛京的户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级。

六部也分上下,兵吏礼是上三部,户刑工是下,由下转迁至上三部,虽然是平调,却属于重用。而户部虽然不在上三部之列,但是事务繁重,职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

关翳然担任清吏司郎中多年,户部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从四品,因为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往往兼管着三到五个州的事务,除了钱粮赋税,还会兼领一两份差事,例如漕运,大渎水利或是盐铁茶酒的关税。所以同样是清吏司郎中,职权也分轻重,户部在前任尚书马沅手上,就有两位郎中,得以额外再提一级,从三品,其中就有关翳然。

所以关翳然升迁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只能说是顺势,连“破格”提拔都算不上。

再加上还是在大骊百余州里边垫底的莒州,说是明升暗降,朝廷给个刺史官帽子、去地方养老都有人相信。

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户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尚书沐言都已经下狱了,还牵涉到了一大批当朝大员和权贵子弟,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很快就跟着沐尚书一起蹲大牢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关翳然若是能够留在户部,从三品,破格拔擢到从二品,补缺右侍郎,好像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宋云间感慨道:“毕竟现在谁会觉得户部尚书、侍郎好当?”

“秉公行事,到了户部翻旧账,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内一大拨权贵,不是往死里整,就是往死里得罪。”

“要说敢捣浆糊,皇帝陛下和你这个国师又都盯着,谁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说到这里,宋云间眼睛一亮,自认抓到了诀窍,一州刺史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实权高位,等于正式跻身了大骊疆臣行列。这就有些微妙了!难道是关翳然背后有高人指点?先从户部这个马蜂窝撤离,品秩提升也不耽误,若是三五年一调,或是等到下次察计结束,不就回到了京城?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这位指点迷津的高人,莫非正是国师?

陈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间的心思,竖起大拇指。

宋云间疑惑道:“国师这是表扬,还是讥讽?”

陈平安说道:“你猜。”

宋云间说道:“讥讽?”

陈平安说道:“总算猜对一次了。”

宋云间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在朝会上,我故意刁难关翳然,先问他何为一州大治,放在洪州这些大州是如何,放在莒州这类小州又该如何,各有哪些具体的评判标准,关翳然一一作答,显然早有腹稿。我再问他如果去了莒州,需要花费多久才能成事,需不需要五年。他说需要十年。我最后问他是不是军令状,他说是。”

宋云间错愕道:“关翳然竟然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陈平安说道:“人不狠站不稳,放之四海而皆准。”

宋云间默然。

如果有心人翻检档案,就会发现关翳然的官场履历是近乎完美的,不是说他升官有多快,而是够扎实!

自己偷摸去了边军,从最低品的随军修士做起,凭借战功,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权的边军实权校尉,再跟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下,打的都是硬仗,期间曾经负责带兵驻守书简湖。之后继续带兵南下,真是辗转南北一洲战场的功勋武将,年轻一辈的翘楚。

之后转去担任大渎督造官,与那柳清风、刘洵美是同僚。而已经去世的柳清风,早就当上了陪都的尚书,刘洵美也是官运亨通,不输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唯独关翳然,升官太慢。

要知道当年所以人都理所当然以为,给个督造官,朝廷绝对是要重用关翳然,说不定很快就要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但是一直等到关老爷子去世,关翳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所以就算是向来跟意迟巷那帮文官老爷不对付的篪儿街将种门庭,若说讨论曹耕心,袁正定几个年轻人,多少还能挑出些毛病来,可只要是提起关翳然,都是服气的,京城官场有个公论,给他个某部侍郎当当,不过分。若说再念及关老爷子的那部功劳簿和香火情,关翳然将来杀个回马枪,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关键的,关翳然与陈国师,是有私谊的!

宋云间问道:“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师。”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撄宁道友不耻下问了,那我就先洗耳恭听,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云间恼得就要起身。

陈平安唉了一声,“撄宁道友修心养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

宋云间只因为此事与自身大道牵涉不浅,黑着脸说道:“按照市井的看法,只要是能够上山当神仙的人物,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天之骄子?坐在村头闲聊的乡野老翁都会建言,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为何不干脆让他们去衙门里边帮忙,他们还不贪钱,多好。那位崔国师,在这件事上,办得疏漏了……”

陈平安淡然道:“至少要用一千年来还一百年的债,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崔师兄曾经有过一个判断,要么就全盘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国,否则一旦炼气士的人数,在官场占据的比例超过二成,国家就彻底变样了。

宋云间摇头道:“不太理解。”

陈平安笑道:“慢慢体会。”

宋云间展颜道:“也对,何必着急知晓答案,慢悠悠自行体悟便是了。”

陈平安说道:“有这份道心就对味了。”

宋云间刚想离开,容鱼快步走来这边,说道:“柳七回信了,说他近期无法从蛮荒渡口脱身,但是好友曹组会抽空走一趟宝瓶洲,拜会国师。至此七天之后登岸,进入大骊京城。由曹组与国师细心讲解柳筋境的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让百花福地跟龙泉郡窑务督造署联系一下,让她们帮忙监督,于近期赶工烧造出一批官窑,我提个小建议,比如样式可以仿制花神杯,至于采纳与否,还是让花神娘娘们自己拿主意。你就跟她们直接挑明缘由,说是我们大骊朝廷送给‘柳词源’和‘曹花间’的礼物。”

容鱼会心一笑。

宋云间啧啧称奇,国师不去户部兼任个尚书当当,可惜了。

陈平安说道:“撄宁道友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关翳然在官场要过哪一关。容鱼你帮忙解惑。”

容鱼笑道:“关翳然必须要过关老爷子这一关。”

“他才真正有资格接纳关氏的香火情,将来在大骊庙堂封侯拜相,届时谁都没有异议,只觉得如此才对。需要让绝大部分官员,反而觉得关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才会这么晚当上相爷。”

“没有按部就班在户部升迁,而是去莒州再打熬个七八年的资历,如此一来,战功显着的边军武将,功在千秋的大渎督造,熟稔一国钱财运转的户部郎中,管理一州事务的地方疆臣,关翳然都做了一遍,等他回京,放眼整座大骊官场,也就没几个官员能够跟关翳然比拼履历了。到了那一刻,关翳然当什么官,怎么升迁都不为过。”

宋云间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随即问道:“不是十年吗?”

容鱼微笑道:“让莒州从贫瘠一举转为富庶之地,以关翳然的能耐,花不了十年光阴。”

宋云间揉了揉脸颊,难怪说天底下头等聪明人在山上修仙,二等聪明人全在公门修行。

陈平安随口问道:“裴懋那边没说要来国师府?”

容鱼摇摇头,“暂时没有消息。只知道今晚扶风丘氏会请裴懋喝酒叙旧。”

扶风丘氏已经两代人都已没有在朝为官的例子了,但是奇怪的是这次老百姓尚无太多觉知的官场剧烈动荡,扶风丘氏不能说完全没有被波及,不过相较于那些伤筋动骨的豪阀世族,丘氏家族子弟的那点纰漏,就像是个用石头在宦海打了几个小水漂,好像朝廷都该给丘氏祠堂御赐一块“清白世家”匾额了。

陈平安又笑问道:“苏文肇正在跟师友们一起负笈游学?”

容鱼点头说道:“还算顺利。”

曹侍郎,如今该称呼为曹尚书了,他的二叔曹枰,大骊边军主帅之一,是跟苏高山一起获封的大骊巡狩使。当年谁都清楚,国师提议新设了这个官位,只要谁带兵吃掉了朱荧王朝,谁就是第一个!

早年为了抢先攻破旧朱荧王朝的京城,除了战场上的较劲,双方可是没有少在国师崔瀺那边互相告刁状。

曹枰的公文,一向措辞文雅,摆事实讲道理,却也绵里藏针,暗暗戳几下苏高山那边的肺管子。

苏高山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除了该有的汇报战况、说明战功,一有机会就在奏折里边骂曹枰,言语粗鄙,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就是我草他娘的,脏心烂肺的狗东西……

此外苏高山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特别喜欢在公文里边“加名字”,总要写上几个校尉甚至是伍长的名字。附带详细写上几笔,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战役,某人如何英武奋战,斩首几许、军功如何。所以苏高山的奏折公文,反而是边军武将里边字数最多的。

下了一场骤雨,国师府右路园林那座池塘里边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雨中摇曳生姿,频频点头。

跳鱼山花影峰,却是阳光普照,老聋儿率先走入茅屋,笑道:“今天不太一样,得换个先生替你们讲课了。”

屋内除了那拨桃符山诸脉道士,如今还有柴芜这个小姑娘坐在角落听课,隐官的两位嫡传弟子,剑修邓剑枰,武夫袁黄,近期也时常来这边旁听。今天甚至还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飞经来这边坐着。

近期老聋儿主要是给他们传授高孤的三讲。

内容之精妙,让老聋儿叹为观止,决定要花费至少半年功夫,尽可能将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数传授给那些虚心求道的后学们。故而先关起门来,逐字逐句,拆解批注,为此老聋儿借阅了许多道书,正因为三篇的内容够好,所以老聋儿更怕出现“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的情况,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论的地方,就去跟白景前辈讨教,她不耐烦了,便再去与小陌先生询问。

对于讲课传道一事,老聋儿是极上心的,不喜机锋,家常白话。

何况有那白景说得云遮雾绕在前,老聋儿自认才智、道力都远弱于白景,就力争说得简单明了,不至于误人子弟的同时,又能让他们更快现学现用。再者老聋儿也发现,与人传道久了,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也是一种对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

像仙尉就是被那“三讲”给勾引过来的,真是久旱逢甘霖,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道法!

老聋儿神色颇为自得,既因为茅屋听课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先是说服了刘叉允许他们去黄湖山求学问道,不意又有魏神君传来一份捷报,说龙虎山天师赵天籁会来这边传道,嘿,今儿真是黄道吉日了,双喜临门!

屋内众人只见门口那边,站着一个俊逸的青年道士,还有魏神君恭敬作随侍一旁状。

老聋儿站到窗口那边,赵天籁进了茅屋,伸手虚按,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开门见山道:“就由贫道跟诸位讲一讲诸脉雷法,勉强撮其大略,挂一漏万,诸位海涵,讲学期间,大可以随问随答,不必拘泥于谁讲谁听。今日课毕,之后到了雷斋月,诸位不妨多加体会揣摩。”

天师说雷法?与那白也亲临茅屋说剑术,于玄到此说符箓,有何区别?

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

离开了莲藕福地,回到落魄山,青丘狐主是个闲不住的,就在群山间游风景,由于察觉到花影峰这边的不同寻常,便故作偶然路过,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间的“道士”,道力深浅如何。

她没有走入茅屋,在门外施了个万福,妩媚笑道:“奴婢能在门外旁听么?”

老聋儿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得看赵天师和魏神君的意思。

屋内赵天籁微笑道:“自无不可。”

霎时间,连同青丘狐主在内,所有人猛然惊觉,已经置身于一座辉煌雷池。

————

永泰县地界坊间,新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镖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算是按照山下习俗,讨个好彩头。先前下了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所幸没有耽误镖局开张时辰。

长宁县那边,地皮金贵得令人咂舌,他们打听过租赁的大致价格,就心里有数了,如果镖局真在那边落脚,那就不是挣钱,而是给管着一国赋税大骊户部送钱去了。

凭借师父早年在山上关系攒下的一点香火情,通过朋友的朋友,好不容易请来了一尊公门修行的“地头蛇”来帮忙镇场子,是永泰县衙的户房典吏,一把手。大骊官员,放在藩属国都是要按照“官升三级”算的,京官更是“紧俏”,这么一算,倒也不差了。

看到一个身穿长衫的熟人,马邑县惊喜道:“曹沫?!”

少年跟许多师兄都是孤儿,师父洪正云给他们取名字,都是往各自家乡的郡县名称靠,比如少年已经记不得姓名了,因为是在马邑县这个地方给师父他老人家在路边捡着的,便干脆给他取名马邑县,好让他不忘本,以后成材了,就带着名字回家乡看看。

曹沫掏出一个红包,笑道:“说了要来你们这边道贺,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爽约。”

马邑县小声问道:“多大的红包?”

只见那曹沫故作轻松道:“一颗雪花钱。”

少年愣了愣,这么多?小声道:“摆完阔,私底下退还给你?”

曹沫将信封重重拍在铺有红绸缎的桌上,豪气道:“小钱。”

马邑县踮起脚尖,使劲一拍曹沫的肩头,“就喜欢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英雄气概。”

陈平安视线扫了一圈,笑着没说什么,不知道魏历会在何时登门拜访镖局,用什么由头送钱。

马邑县笑逐颜开,如今镖局刚刚开张,到处都需要用钱,有曹沫这么个冤大头登门送钱,就当是开门红么。

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曹宗师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一样,在京城地面混口饭吃。”

马邑县好奇问道:“哪条道上的?”

陈平安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道:“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

马邑县倒也听说过两边都是衙门的那条千步廊,少年已经师兄们约好,以后等到镖局生意稳当了,得空就去那边看看,当然还有意迟巷和篪儿街,

马邑县神色认真问道:“是给那大官的,当护院教头,教一教公子少爷们花拳绣腿?还是给京城里边的有钱人当扈从?”

陈平安笑道:“那他们可雇佣不起。”

马邑县最受不了曹沫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没好气道:“你咋个不说自己是给皇帝陛下当供奉作随从呢?”

陈平安一拍少年的脑袋,“没大没小,怎么跟一位武学宗师说话呢。”

马邑县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见着这个曹沫,少年终究是开心的。

他们的师父,洪正云是年复一年熬出来的洞府境,也没有什么道号。马邑县这拨二代弟子,都是孤儿出身,早年所谓的被师父带上山,其实也就是在乱世里边求个活路而已。等到进了山,有个落脚地儿,洪正云也是悉心传道,有修行资质的,就炼气,始终摸不着门槛的,也就传授他们一些拳法剑术,故而马邑县那几个师兄,说是书上所谓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武林高手,倒也不算夸张。

陈平安故意四处张望,笑问道:“你那赵师姐怎么没来?”

马邑县顿时警惕起来,“干啥子?赵师姐到没到镖局,关你屁事。”

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对那赵师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爱恋,只是学着师兄们一起喜欢师姐罢了,否则就显得自己没眼光、不合群了么。

师姐赵郦几个,依旧跟着老人留在山中继续修行,山下红尘万丈,花花世界里边全是诱惑。

唯一一位有机会跻身中五境的弟子,是二师姐赵郦。小门小派,能寻见一个修道的好苗子,何等侥幸。

分别之前,洪正云专门提醒一事,那曹沫深藏不露,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将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了,都要对他敬重几分。与弟子们叮嘱此事,倒不是要他们提防曹沫,而是不要因为关系相熟,就言语无忌。

毕竟不说什么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就算只是六境,就已经是数国之地,屈指可数的江湖宗师,武林执牛耳者了,混白道的,能缺金银声誉?混黑道,不得有个“魔头”的称号?

也因为师父常年教诲和各自出身的缘故,马邑县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半吊子的“山上仙师”就如何了不得,镖局周边的街坊邻居,早已登门送礼,客套寒暄,和和气气,就当是认个熟脸。他们这趟下山,不过是求个规规矩矩挣钱的和气生财,好给留在山中的赵郦他们多攒点修道资粮。

在这之外,最大的愿景,不过就是攒下几颗神仙钱,将来好去京畿那座名动一洲的大骊缟素渡长长见识,看看真正的仙家法宝到底是长啥样的。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先在京城站稳脚跟,长久以往,细水流长,你们镖局还是能赚着钱的。”

马邑县点点头,咧嘴笑道:“借你吉言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京畿那边猿蹂栈的青玄洞,暂时无主。先前我跟你们师父提过一嘴,看洪老哥的意思,是有些心动的,只是他觉得门派在京城没门路,导致此事希望渺茫。所以我近期都在京城走通关系,算是有些眉目了。等我消息,如果真成了,你们门派总要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话事人,与当地官府见个面,聊得好,就算谈定此事了。”

马邑县急眼了,“曹沫,朋友归朋友,若是想要师父与人低声下气,或是,或是让赵师姐出卖色相,结交达官显贵……你就是侮辱我们!”

少年的心思,总如一张白纸。

陈平安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着解释道:“一场云诡波谲的大骊察计,近期闹出多大的风波,这会儿余波未平,官场内外人人提心吊胆。说句难听的,就算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敢送银子,请他们吃花酒什么的,他们都没胆子答应,说不得直接将你们扫地出门,再不敢与你们这些不谙官场行情的愣头青有任何往来。只管放心,我是诚心帮忙,不是坑你们来的。而且我只是牵线搭桥,帮点小忙,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到底还是你师父拿主意。”

马邑县将信将疑,“当真?”

陈平安笑道:“骗你有啥屁用。能换几个钱?”

马邑县信了大半,“曹沫,事先说好,你可别花花肠子啊,整天琢磨某些不着调的事情。赵师姐志在长生,不会喜欢你的。我把丑话说前天,你若真帮我们一个大忙,结果赵师姐对你不理不睬,你到时候可别恼羞成怒,说翻脸就翻脸,那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陈平安一脸震惊道:“下山历练才几天功夫,真有这么灵?你小子到市井没几天,就已经如此心思活泛,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在我看来,你小子,很有几分老江湖的做派了。”

单纯的少年,哪里经得起一位老江湖当面的几句吹捧呢。

刚刚还在伤心伤肺,马邑县这会儿就又眉开眼笑起来。

心想着赵师姐若是鬼迷心窍,突然对曹沫青眼相加,他这个当师弟的,也不拦着师姐就是了。

以后也好让曹沫名正言顺带着自己一起走江湖。快意恩仇,总能认识几位红颜知己,自己再把酒量好好练一练……

呵,我精明着呢。

马邑县双臂环胸,“师父与我们说过,到了山下总归是要在事上磨砺心性的,这次筹备镖局,我出力不少,人情往来,学了很多。”

陈平安点点头,“这么聪明一孩子,怎么就偏偏不适合修炼仙术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马邑县恼火道:“你不也是个只会打熬体魄、耍枪弄棒的江湖把式,比我好到哪里去了?是炼气士么你?一境?二境?”

陈平安一时无言,笑骂道:“臭小子的嘴巴开过光吗?”

一大一少闲来无事,蹲在演武场兵器架附近,少年心不在焉,也不知是想念山上和师父了,还是忧愁明日的光景是好是坏。

陈平安问道:“马少侠,想啥呢。”

马邑县撇撇嘴,“做梦都想着天上掉下来个贵人,帮我们镖局招徕几桩生意,不然直接送咱们一个聚宝盆也行啊。”

陈平安朝远处抬了抬下巴,“眼前不就有个。”

马邑县压低嗓音,无奈道:“即便他是县衙户房的一把手,算得什么官。”

陈平安啧了一声,“你见过宝瓶洲几座县衙能够闹哄哄千把号人物的?你家乡那边的郡守老爷,估计都没有这位户房典吏来的威风八面。何况县官不如现管,没看见你大师兄一直跟他套近乎,总不能是他们一见如故吧?”

马邑县疑惑说道:“户房典吏,这么牛气的?”

陈平安笑道:“你以为?”

马邑县嬉皮笑脸道:“那我现在跑去拍马屁还来得及吗?”

陈平安提醒道:“别忘了跟你大师兄说猿蹂栈青玄洞的事情。”

马邑县说道:“忘不了。”

少年突然疑惑道:“你咋个不自己去说?”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觉得呢?”

马邑县笑得不行,是啊,大师兄最喜欢二师姐了,每次看曹沫都跟防贼似的,在师弟们这边,也从不明说什么,总是拐弯抹角嫌弃曹沫年纪大了点,还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走出来的读书人……他若敢与赵师妹当面明说,我还要敬他是一条汉子,总是借机靠近,畏畏缩缩,不算豪杰。

永泰县的县衙来了三人,两个户房的,一个来自壮班。

一位跟着户房典吏来这边的年轻男人,也无官架子,有机会就搭把手,给镖局帮点小忙。

永泰县是京城县衙,相较于一般地方州郡的县衙,属于经制吏的正额胥吏,人数翻了两番还不止。除了常设的三班六房之外,还置有科税、河道诸房,总计十六房之多。其中事务繁重的刑、户又是“大房”,能在这里边当差多年,尤其是还能手握实权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不认识几个达官显贵,关系熟络的大商巨贾?少年却是不晓得这里边的门道。只说那个隶属衙署壮班的青壮汉子,手底下估摸着也能管着二三十号人物,平日里跟白云镖局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看得出来,那个年纪轻轻的户房胥吏,是典吏的亲信。

不过陈平安真正留心的,还是此人暂放檐下的一把油纸伞。

回头让容鱼调阅一份永泰县户房档案。

那个出自壮班的汉子与衙署同僚并肩而立,目视前方,轻声道:“卞兄,我倒是有条门路,有机会转去永宁县衙当差,你有没有兴趣?”

如今永泰县衙是什么情况,外界只是以讹传讹,他们却是实打实的苦不堪言,就俩字,难熬。

以前县令王涌金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在衙门瞧见了,好像每过一天就要瘦上几斤。

先前老莺湖那趟差事,确实是他们县衙做岔了,事情太大,谁都兜不住。

年轻户房胥吏轻轻抱拳,婉拒道:“鲁大哥,好意心领,非是信不过你,只是这么多年来,许典吏待我不薄,处处栽培,若是平时,我肯定动心,但是现在一走了之,实在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姓鲁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说道:“卞兄,实不相瞒,我在北衙那边有兄弟当官,也是个好去处,不如我来牵头,一起吃顿饭?成了是最好,不成,卞兄就当认识几个朋友,并无损失。放心,我与他们都是过命的兄弟,当年退出边军之后,如今就属我混得最一般了,我信得过他们,他们也信得过我,我介绍的朋友,是怎样的品行、能力,他们绝不会怀疑。”

否则汉子也不会与一个年轻自己十岁的人,一口一个卞兄。

卞春棠的那个儿子,每次只要到了县衙,就要骑着自己的脖子去马厩耍。

他一直觉得卞春棠以后在官场,肯定会有出息的,人厚道不说,做事情还细致,还有担当。

就是差点运气了。

以前还好说,再过两三年,就能够接许典吏的班,好像县令王涌金对此也是默认的。

但是现在大骊官场的“户部”这整一条线,但凡是沾点边的,谁不是人人自危?谁不担心天上打个雷,下边就是无数的落汤鸡?

姓卞的年轻胥吏还是摇头,打趣一句,“鲁大哥要是也能去北衙,我就一起去,在北衙没有熟人照顾,我怕今天去了明天就卷铺盖滚蛋。”

汉子也是乐呵,挠挠头,“不敢吹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没本事带着你一起去北衙混口饭吃,现在那边可是人人都想要进的地儿。听说……”

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近期可是出尽风头,据说都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堵门抓人了。

汉子又降低嗓音几分,“听说北衙的洪霁,刚刚傍上了那位国师大人……”

卞春棠轻轻拍了拍汉子的胳膊,后者得了提醒,很快就不再言语半句。

因为他看到演武场兵器架那边,有个蹲着的青衫男子,好像视线就在他们这边。

突然看见对方笑着点头,年轻人愣了愣,笑着与之点头致意。

与那县衙官吏前后脚离开了镖局,陈平安没走出去几步,刚到街拐角,就看到了那个“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洛王。

宋集薪问道:“这么闲?”

陈平安说道:“缓一缓。”

宋集薪解释道:“去国师府没能找到你,容鱼姑娘说你可能在这边。”

陈平安说道:“没两样。”

你一个几乎占据了大骊朝半壁江山的藩王,在皇帝离京的敏感时刻,去国师府找国师聊啥?做样子给谁看呢。这鬊鸟打小就焉儿坏,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宋集薪哈哈笑道:“还以为你会说狗改不了吃屎。”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宋集薪说道:“我马上就要返回蛮荒。陛下都离京了,我总不能厚着脸皮留在这边。”

陈平安点点头,是需要避嫌。

今天朝会,有很多来自陪都洛京的面孔。宋睦这个被视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势洛王,既不可能监国,也无政务在身,留下来能做什么,真要勾连重臣谋朝篡位吗?如果说这些年大骊往南边陪都官场塞人,叫掺沙子。那这次大举擢升洛京官员,算是什么?引狼入室?

宋集薪有感而发,“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对你这类人,要么用之,要么杀之,别无选择了。”

陈平安笑道:“解释解释,什么叫‘我这类人’?”

宋集薪说道:“命硬,长性,记仇。”

陈平安说道:“好眼光。”

宋集薪感慨道:“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年了。”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彻底厌烦俗世富贵了,相信以你的道缘和资粮,半路转去山上当个神仙,也非难事。”

宋集薪伸了个懒腰,笑道:“再说吧。”

他率先快步前行,宋集薪背对着那个多年邻居的家伙,挥挥手。

一艘短途渡船上边,有位凭栏俯瞰山河的修士眼尖,认出了船头的那个“青衣童子”,两只大袖随风飘晃,果真有一幅飘然飞升之仙家气概。

不敢冒冒然言语,毕竟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岂能随便遇见?

他鼓足勇气,上前搭讪,战战兢兢问道:“可是落魄山的景……清祖师?!”

陈灵均下意识挡在小米粒身前,皮笑肉不笑,好家伙,怎么一见面就骂人呢。

只是出于礼数,一阵头大的陈灵均还是疑惑问道:“这位兄台,你是?”

那位仙师连忙自报名号,确定了眼前这位落魄山元老的清贵身份,眼神愈发敬佩……陈灵均被瞧得发毛。

那个曾经跟随师尊参加过两次夜游宴的仙师,此刻内心却是感慨万分。他对落魄山知之甚少,唯独敬仰这位景清祖师,只因为对方是极有仙家傲骨的,落魄山与北岳披云山是近邻,后者的夜游宴,这位景清祖师便极少掺和。

这不是故意落那魏檗的面子是什么?!

小米粒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了看那个满脸仰慕神色的陌生修士,再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景清。景清阔以啊,在外边名气都这么响当当啦。钟倩则在一旁憋着坏,笑得肚子疼。

陈灵均瞪了眼幸灾乐祸的钟第一,咳嗽几声,横移两步,再后撤一步,笑着与那个絮絮叨叨的修士介绍起身边的黑衣小姑娘,说这位周道友,就是我们落魄山……

陈灵均移步的时候,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觉得有些倨傲了,立即变成双手负后,也觉得不太合适,只好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挠挠头,抿起嘴赧颜而笑。

她抢在景清之前自我介绍一句,“我叫周米粒,家住落魄山。”

————

雨后天霁,片刻凉爽过后,很快就又变得暑气蒸腾,庭院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满树的蝉鸣。

沈沉百感交集,拄着拐杖慢悠悠逛了一遍兵部衙署,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了。

这位在兵部衙门待了大半辈子的耄耋老人,已经与皇帝递交辞呈,也通过了今天的廷议,只等今天散衙,就算功成身退。

大概是无官一身轻的缘故,老人比平时多了些笑脸,路上遇见了年轻官员就提点几句。

作为大骊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兵部尚书,沈沉当然是心有遗憾的。

就像在野的穷酸书生,总想要在那荒郊野岭,古墓荒冢间,得到狐仙美人们的青睐。

在朝的文官,又有哪个不想统兵打仗?在沙场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才好青史留名。

之前跟来衙门视察的陈国师开玩笑,让对方在谥号一事上帮忙跟陛下美言几句,往大了评。

其实熟谙大骊官场的老尚书,心里有数,跟明镜似的,沈沉最心心念念的,是文襄,可惜是断然不可能的,至于文忠,够不着啊,估摸着是文毅,或上或下一个名次。也很好了,该知足。

陛下首次离京,并未让大皇子宋赓监国。

言外之意,就是大骊依旧没有设立储君。

慢慢踱步到了官厅,他让人喊来了两位正值壮年的徐、吴两位侍郎,老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笑眯眯看着他们跨过门槛,真年轻啊,走路都带风的。

老人的下巴摩挲着瘦骨嶙峋的手背,“周贡也是个妙人。”

吴王城要比左侍郎徐桐落座稍慢些许,笑道:“方才一见面,周贡还是那句车轱辘话,只要能够掌管一艘剑舟,他可以不升官。”

左侍郎徐桐哭笑不得,这家伙的心思也太简单了。不过风雪庙兵家修士,多是如此脾性。

沈沉笑道:“风雪庙大鲵沟一脉修士的行事风格,我跟你们一般年轻的时候,早就领教过。他们都是一根筋,指着鼻子骂大官就数他们最起劲,在当年兵部诸司出了名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黄眉仙算好的了,不骂人,只拿刀鞘吓唬人。”

老人有感而发,指了指两位侍郎,“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算是过上了好时节。”

当官一辈子都不开窍的,大有人在。例如偶尔被贵人或明或暗提携一次两次,偏只觉得是自身本事够好,或是同僚被穿小鞋下绊子好多次了,依旧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归咎于官运不济。

若说日久见人心。我们凡夫俗子,再高寿,比得过山上的修道之人?

先前兵部这边,沈沉之所以始终没有批准此事,也不是老尚书故意刁难周贡,而是周贡跟邯州副将黄眉仙还不一样,周贡始终保留风雪庙大鲵沟的谱牒身份。大骊边军自有法例,不会随随便便破例的。

只是这次既然国师亲自发话,让周贡去兵部找到吴王城,说是有礼部董湖作为担保人,允许兵部破例行事,准他掌管一艘剑舟。兵部这边也就顺水推舟一次,大骊朝的规矩,本身就是崔瀺一手搭建而起。

老人笑眯眯道:“此前朝野上下,都会怀疑一事,当得剑仙,做得官吗?”

“徐桐,吴王城,你们俩也一样。别跟我摆什么委屈脸色,俩小狐狸,还是嫩了点。”

“可不管怎么说,大骊京城加上陪都的六部当中,天然最为亲近陈国师的,我们兵部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我为什么豁出去一张老脸皮不要了,也要拉着陈国师必须第一个视察兵部?就是知道我们兵部,完全不用装,陈国师就能感受到他在千步廊,至少有一块地盘,是从心里向着他的,最理解‘隐官’的分量。”

满朝文武,起先都想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年轻国师与崔国师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就算你陈平安做得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坐得稳大骊新任国师的那把椅子吗?

也想搞清楚,这对文圣一脉的师兄弟,他们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各自是在什么地方。

由于沈沉已经卸任,连那方堂官大印都已经封存起来,新任尚书的人选尚未廷议,连那小朝会也是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徐桐和吴王城当然内心火热,只是沈老尚书故意不提此事,他们总不好主动说什么,只能假装淡然。

沈沉笑了笑,到底是年轻人。只是再一想,比起自己当年,他们好像已经沉稳太多了。

“好好配合国师,相信该有的,迟早都会有的。不该得到的,你们也别伸手。”

“明天的新兵部会是怎么个样子,我是管不了了,只希望别变成户部那样乌烟瘴气。”

沈沉缓缓站起身,笑道:“拜托。”

两位侍郎同时抱拳。

沈沉挥挥手,“忙去吧。”

老人来到庭院,站在台阶上,看着那棵银杏树。

六部官员,总能得到几件龙泉郡官窑烧造的青瓷。

唯独兵部的高官,都能获赐一把龙泉郡铸造的宝剑。

京城百姓有个谐趣说法,到底算不算大骊高官,就看有没有坐过鸣镝渡的军方渡船。

某些功劳大的外籍官员,告老还乡了,就能按例携带家眷一起登船。

沈沉贵为一部尚书,当然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只是老人拒绝了。

老人想要回乡之路,走得慢些。

在路上多看看这份来之不易的升平之世,看那宽阔的官道,乡野的稻田,果林。

其实他这个大骊兵部尚书卸任之时,按照昔年的某个约定,会有人牵马相送。

将来我们大骊铁骑,打得下半座宝瓶洲,就由他宋长镜送到宫城门口。

打得下整座宝瓶洲,就由那崔瀺牵马走完一整条皇城千步廊。

但是知晓此事的,不多。

大骊先帝宋正醇,前任国师崔瀺,如今身在蛮荒的淮王宋长镜,即便加上沈沉自己,仍然不超过单手之数。

沈沉也没有跟谁提及,免得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老人也就只当是一坛不必找新人痛饮的老酒了,辞了官,回了家,独酌即可。

书房那边,桌上一部翻阅了无数遍的泛黄兵书,书页里的银杏叶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老人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一个青衫老者,一个还算年轻的自己,在树下谈论兵事。

沈沉揉了揉眼睛,误以为自己眼花了,片刻之后,提了提精气神,笑问道:“国师怎么又来了。”

陈平安笑道:“来给老尚书牵马,走一趟千步廊。”

沈沉内心震惊,故作疑惑道:“国师这话从何而来,说得教人如坠云雾了。”

陈平安走去伸手搀扶老人,笑道:“上了岁数的老书生,骑得马吗?”

老人伸手绕后,揉了揉没几两肉的屁股,板着脸点点头,“咬牙硬扛。”

天下无容易事,咬牙硬扛而已。

千步廊大街上,马蹄阵阵,老人高坐马背,双手攥住马缰绳,消瘦肩头起起伏伏。

沈沉故意不看街道两侧衙署的闹哄哄场景,低声埋怨道:“国师,且慢些,小心我这把老骨头给颠得散架喽。”

本就是牵马慢行的青衫男子微笑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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